微君之故，行宿乎中露 　　　　　　　　　　　　　　　　　　　　　 ------记忆海陀 　　转眼已经到了立春。或许是没有怎么下雪的缘故，忽忽然，这个冬天已经即将过完。偶尔停下思索时才发现，这一年过得是如此的快。似水流年年相似，今年不同处，是有好几位经常一起爬山的朋友都离开北京了，他们中间有的性格温和坚毅体力好，有的活泼好动厨艺棒，有的认识各种花花草草.........。手上有一枚用刘寄奴草标本所制的钥匙扣，是一位已经远赴成都工作生活的朋友所赠。偶尔把看时，更添别思，他们的离去，教这许多同是身在此间的异乡人隐然忧伤。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离去的人总有不得已的理由，留下的人也有不可舍的缘故。或者这一起走过的北京周边的山山水水，便是那许多不舍中的一二吧。记得两个月前的那一晚，二十多位山友为一位即将回归贵州老家的山友践行。席间，留言册上，我写了一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夜郎是不是现在的贵州已遥不可考，其实我心里想的却是跟大家爬过的那许多山，特别是那么多次同行过偶遇过的海陀山，那座由于某项“盛事”可能风光不再的山。 　　 “陀”字的篆体书法，是象形的左阜右蛇。《尔雅。释地》有云“下湿曰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高平曰陆，大陆曰阜，大阜曰陵，大陵曰阿”，讲的是地貌地形由低到高的各种称谓。“阜”本意是指高平且无石的山，而蜿蜒如蛇、延绵且高平的大山，化入象形字中，便是这个“陀”字了。想“海陀”之名的由来，该是初登此山者，看到这山巅虽高且蜿蜒连绵，但却又坦荡如海，惊叹之下才有如此称谓吧。 　　 玉渡山、次仲泉、姜庄子、海陀村、西大、闫家坪.......，走过一条条熟悉的海坨山路线， 春来胭脂红，夏看金莲，秋色燃霜，冬云戴雪。年复一年，似乎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然而，千年前海坨风景是否也是这般？山腰的白桦树是否比现在要壮硕？山水是否比此时更加湲长？花色是否比今日更加绚烂？曾有何人盘桓游恋于此间？ 历史的隐晦如同海陀山上常有的云海迷雾一般，总是被虚无遮蔽。那一簇簇彼的过往，就像那些云雾遮绕外的花叶枝繁，隐约间无法看清楚，却能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的绽放。 --------------------------- 　　 二千二百余年前的一个仲秋时节的清晨，阳光倾洒之下，霜雾轻纱似被点燃一般，若即若离地漂浮于红黄绿相间的山麓树木上，溪水犹如白绦束身一般在山腰若隐若现，阴影浓色处树木如乌发青丝流淌于山坳，偶有白石青峰恰如玉佩点缀其间。东麓山腰的小路上，一名青衣竹冠的中年士子手执木杖，正在缓步向山顶攀行。此人名程邈，乃是当今大秦朝廷的一名御史，专司监察文字颁行教化。时值始皇帝驾崩，秦廷剧变，赵高掌权，程邈接受了一件最不愿接却又必须接的公差来到了这海坨山--- 缉捕王次仲。 　　 二十余年前，程邈由楚入秦，在咸阳做了一名书吏。偶然的机会，结识了游历天下的王次仲。两人意气相投，而且都对书法刻学专研。王次仲流连数月，与程邈常竟夜攀谈，更多刻写书划，二人相互钦佩对方的书法，由此结为兄弟之交。其后，秦灭六国，王次仲周游天下之际，收到已经作了秦廷御史的程邈书信邀请，一同为书同文改制隶书。制成之日，王次仲功成身退，而程邈却担起了文字监察重担。 　　 秦律严禁诽谤朝政， 然而王次仲生性耿直，常针砭朝政而无忌。始皇帝嬴政却以王次仲曾参与改制隶书，言之一日为御史终身为御史，但有时弊，尽说无妨。然而嬴政驾崩后，宦官赵高却祸乱朝政。当此之时，王次仲痛斥赵高种种罪行，行旅途中，于谤木谏鼓之上、墙壁山石之间，但凡方寸间容得书写之处无不留下文字揭露赵高阴谋恶行。赵高恨之入骨，他知道程邈与王次仲交情深厚，于是故意令程邈去缉捕王次仲，更言明“秦法连坐，虽然王次仲周游天下，行迹难追。但是如不能将王次仲带回咸阳，便要将王次仲家乡上谷郡大海陀村一众乡民尽数缉拿回咸阳问罪”。 　　程邈虽深知赵高想要让他与王次仲豆箕相煎的阴毒用意，却只能无奈遵行。出得咸阳城后，他便心下却盘算，自己此去定然不能加害王次仲，宁可舍却自己身家安危，也要想办法保全王次仲和他家乡一众乡民的身家性命。 　　一念既定，心思反倒轻松来。月余之间，就已经到达了上谷郡大海陀山之前。往时程邈终日忙于公务，难得有闲暇游山玩水。此次远足虽是跋山涉水徒步而来，苦则苦矣，然而一路风光明灿却熏得心翼陶陶。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 　　　 一曲《北山》歌辗转唱来，程邈似觉把繁琐闷烦的公务随着歌声挥洒一空一般，脚步愈加轻越。 　　 行至山高溪浅处，忽听闻伴随着潺潺溪水声，有人歌道：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溪水弯处，转出一青衣男子，他轻轻跃上一方大石笑道：“哈哈哈，程兄，你这《北山》念得牢骚满腹。是否公事繁锁，累得你也如我一般厌倦了竹简文案，想要寄情山水之间呢？” 　　 “次仲？哈哈哈，果然是你？一别十年，当真是在这海坨山又相见！” 　　青衣士子摇头笑道：“虽是偶遇，程兄可知我三年苦候咸阳来人，却没料到等到的是程兄！哈哈哈哈，也算上天待我不薄了。” 　　 “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且先随小弟回家。置酒蒸鱼再慢慢道来” 　　 “名酒谈不上，当年你我在咸阳喝淡了诸国名酒，今日却叫你尝尝另一番风味”............... 　　 这青衣男子便是王次仲，他自知言行书迹获罪于秦廷，心思却想的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敢做便敢承当。于是便山居于这通往大海陀村的必经山路之间，图的便是有朝一日朝廷派人缉拿他王次仲时，就挺身就缚，好教乡邻村民免于株连之祸。 　　 溪声渐隐，一弯木屋忽然出现在眼前，四周花草分砌，一围栅栏简略却不失别致。一名黄衣女子正躬身在栏院之内侍弄花草。“郁离，快来见过程兄。”王次仲高声喊道。 　　 “这可是弟妹？”程邈问道，王次仲微笑点头应是。 　　 黄衣女子闻言快步边走边答到：“程兄大名，次仲早已向我提及多次，今日才得一见，郁离有礼了”，说罢盈盈一拜 　　 程邈一躬身回礼：“弟妹不必多礼”，转向王次仲责怪道：“几年未见，原来你已娶妻，却连一简报喜书信也未给我。教我今日见得弟妹，却连一份贺仪也未备上。该当何罪” 　　 “江湖漂泊，原是音信难传，兼且程兄身居秦廷要职，实不宜与我们多有联系”郁离插道。 　　 “不谈这些了，程兄倒是猜猜郁离是哪里人士，若猜得对，便有好酒伺候”王次仲岔道 　　 “难道猜不对，便要搜罗馊酒给我来对付？”程邈佯怒道，转而一沉吟道：“其茂叶郁郁华美，其枝节离离坚贞，郁离者，竹也！前人有云： 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弟妹当是来自吴越，然否？ ” 　　 “哈哈哈，果然学识斐然，瞒不过程兄。郁离虽居北地已久，口音已与当地无异，原想从口音上叫程兄失算一次。不想只是名字一项，便被程兄一语叫破”王次仲笑道。 　　 “赢酒加喜酒，二酒并饮，今朝要一醉方休”程邈说罢，三人步入屋内。 　　 一张硬木案上，方方正正放着一沓书写了文字的“帛”。程邈随手抄起一看，原来是一部手抄的《黄帝阴符经》。笔迹纵逸，横竖若云舒翅展，斜划若燕翔枝延，字字浑然均匀，波磔有力，正是王次仲独创之隶属书法----八分书。程邈赞道：“次仲书法又见精进，一洗昔年初创八分书生硬之处，观之笔致之间似有石之遒劲、飞鸟轻盈、草木之韧，莫非是久居山间，书法中也汲取了山之本色？” 　　 “世人听闻八分书之名，便作牵强附会，硬要编排出种种八分之数；其实八通捌，我这八分书是别分书，力求笔意间别分，一改篆书笔画冗沉堆积之意而已。”王次仲肃容应道。 　　 “这我倒是晓得。教我不解的是，你这册《黄帝阴符经》，书写的材料甚是怪异，似皮非皮，更非锦帛，却兼有皮帛之柔韧轻盈。到底是何种物事？”程邈问道。 　　 “程兄最是眼毒也，入目一眼便瞧出我这"桦皮帛"不寻常。且教我细细道来” 　　 “少年时，我曾北上游历辽东，辽东极寒，当地林胡人，常以兽皮为衣物，以桦树皮制作器物用具。树皮原本是极易破损的，林胡人能以之作器具，必有独有的秘方。仔细询问观察之下，才知道，原来辽东林胡人制取桦皮做器物有一套独特方法，取皮精巧而不伤树木，用特制的鞣药鞣制桦皮，使桦皮柔韧而不易破损腐枯，可谓精巧异常也！留居于海陀山下时，我忽发奇想，若能以这桦树皮为帛，光滑洁白，可算得是上佳的书写之材了。比之竹简刻写方便，又比丝帛羊皮价廉易得。 ” 　　 王次仲引着程邈到了窗前，指着窗外远处群山环绕下溪水流出处，说道：”这玉渡山东麓的山脚下，却有这样一处风水极佳之处，你看此处三面环山，一面东临水，四季无大风，所以这里河湾岸畔的桦树最是茁壮且的笔直挺拔，桦树皮也是分外的光滑洁白。若要采集桦树皮，当在仲春时节，如早一些，则严冬刚过，树皮龟裂粗糙不合用；若晚，则入盛夏，树皮生长旺盛粗壮，过犹不及也。采皮之法，寻觅一株白桦树，看好了合用的树皮段，先以镰刀在树干高处轻轻环割一道，深浅以不伤树干内皮为止；然后再在径尺下端处再环割一刀，上下两环之间的树皮便是要取用的了。这时，以镰刀自上而下轻轻笔直滑下，而后沿划痕将树皮剥开取下，便是一张完整的桦皮。如此桦皮却不适合直接作书写之用。须得先以特殊药土鞣制之后，而后在阴干处干制压平成型。此时所得“桦皮帛”既能防腐防枯，又平展整齐。” 　　 “莫站着空聊了，入席边吃边谈吧”，郁离招呼道。一回头，却见郁离已经整治了两大盆菜，一盘干肉和一坛酒在案上。 　　 “来尝尝我这自制烧酒！自制却非自酿”王次仲招呼道。“此酒一杯入口，不需品咂，直入肚腹便好。” 　　 “如此我不客气了，倒要瞧瞧这酒有甚不同寻常”，说罢程邈一杯酒仰头饮下。初时并不觉异样，片刻间腹中如数道炽热熔融铁水一般，奔流直入肝肺，热而不燥，宣而不烦。紧接着，热气绵绵直冲四肢，刹那间，程邈腰腿之间的酸冷涩痛如风吹雾般消失的无隐无踪。“嗯.....”，一口长气呼出，程邈笑道“哈哈，如此好酒，胜得咸阳太医千金良方也。”王次仲微微一笑道：“原本这酒就是为程兄准备的，最具祛风去湿之奇效。然而此酒虽好，可也不是人人饮得。寻常人等若无一副好肝胆，只怕这酒一口下肚，便要经受不住呕血伤脏腑了” 　　 程邈道:“你却又来取笑我” 　　 王次仲道：“这酒原是来自赵地上党所酿的烈酒，本已是酒劲浓烈。我又以白桦燃灰杀酒，一坛酒杀以桦灰三刀圭后只得半坛，此番炮制后，酒劲厚重可想而知，加之桦皮本具活血功效，程兄饮之，正是物性得其所向” 　　 郁离奇道：“这风湿之症，多是体弱年老这易得，程大哥正是壮年筋骨强健，却有如何患上这风湿之症呢？” 　　 王次仲深深叹息一声道：“怕是要从大哥那场十年之久的牢狱之灾说起吧” 　　 程邈搁下酒盏，道：“祸福相倚伏，世间的事又岂是祸福两字所能尽述？只是世事渊源流转不断，我与次仲的交情却与此牢狱之灾大有渊源， 横竖长夜寂寂，我们便长谈一翻叙叙旧吧”　　 　　 华夏文字由上而下的统一变革大体有四次。 　　鸟迹代绳，文字始炳。黄帝之时，华夏族人已经渡过了结绳记事的时代，开始观摩模仿虫鱼鸟兽、云水河山的形态、足迹、动作简略写画下来，作为文字记事。然而，华夏各部族之间所写画的文字和所表的涵义却很不相同，如此文字在民则易使记事混淆不清，交流不畅；在官则导致政令不通。于是，皇帝命史官仓颉专职汇总各部族文字，取其简略者、象形者统一制式，而后言传身教与各部族之间。这便是第一次文字变革，文字本是华夏族人创制流转，而又世代相传所成。仓颉之功，并非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创制文字，而是统一汇总之，对华夏文明历史流传记载功莫大焉。此时之文字，多以图画之形释意，可称之“象形”。 　　 及至大禹之时，水患严重，一条大河自西向东，将九州各地尽浸入滔天洪波之中，其中灾情最严重者，当属地处中原的华夏部族和大河下游的夷部族。大禹在此危难时刻受命治水，而治水首要之务是便是要有一副治水河图和一个经济理事的人，依图而作，便可以根据山川地理人文物产来疏通河道。夷族首领伯益正是一个博学多才，善于经济理事的人物，为了协助大禹治水，他踏遍九州上下，一处一地了解人文地理、物产风俗、历史典故......那时，华夏民族活动范围渐广，东起九夷、南至百越、北抵诸胡、西邻戎狄，然而此间各族文字各不相同，伯益将各族文字统一遴选，收录汇集，并九州山川纪事与一体，最终汇成了一部巨著《山海经》。大禹治水成功后，收九州之金铸九鼎，每一座鼎象征一州，鼎身铸刻其州山川形貌，并据《山海经》以文字记刻其地物产赋税。自此之后，鼎器之上多刻文字以记事记功记德，可称之以“金文”。大禹将九鼎公示与世人之前，使世人了解九州之地，并可以学习文字。 　　 然而大禹之后，其子启杀伯益而夺其位，收九鼎于官门之内，自此，文字便只流传于官府与贵族之间矣。九鼎本是记刻了九州赋税物产，后代世人不得见，便以讹传讹，到后来竟传说九鼎乃是天赐神器，可以源源不断的溢出粮食黍谷、钱财金银......，由此九鼎便被神话为天赐王权之象征。然而，可怜于此事上有功有德的夷族伯益被杀，其族人虽有反抗，却被夏朝镇压，族运衰败之下，举族西迁。 “世事咄嗟矣，这夷族西迁，不知现今何在？” “现今？你可知伯益是何姓么？” "不知” “嬴姓” “当今秦室之嬴姓” “正是，伯益虽被杀夺位，嬴氏又颠沛流离，命运板荡。然而，到得战国后世，嬴秦竟能发轫于关中，荡兵于天下，一统六国，不能不说是天命终归，世事有常啊” “先前听闻六国人士言及秦人，只说秦人粗鄙，只知耕战，几可与戎狄胡人为伍，不想秦人与华夏文明文字竟有这般渊源”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六国之物阜人才风华，原本是秦国所难以比及的。不过若论与华夏文字渊源方面，赢姓秦室较之六国却丝毫不逊” “西周末年，经历了周厉王暴政引发的”国人暴动“后，然而周朝已元气大伤。后周宣王即位，对外讨伐戎狄，对内则整顿朝政，仁政爱民，算得上一位中兴有位之主。其内政中有一项便是整饰文字，令太史箍采撷鼎器甲骨竹简各类文字，择善去劣，统一笔画法度及粗细长短，字成匀整，而后作《史箍篇》计十五刻于石鼓之上，立于朝堂，昭示与诸侯，是为文字一统。由于这种文字刻于石鼓之上，恰巧作者太史箍的“史箍”字音与“石鼓”相偕，后人便称其为石鼓文，也就是后来的大篆。” 　　 “此后，各诸侯国纷纷入朝拓印转刻石鼓文，而后学习模仿，大篆就此流传甚广。然而，周宣王的中兴只不过是西周的回光返照，他晚年的频频错政，加上其后即位的周幽王昏晕无道，很快就败完了辛苦积累的一点家底儿。烽火戏诸侯，犬戎联合诸戎诸狄一举倾灭西周，杀死周幽王，更要大举拿南下入主中原。值此危难时刻，还只是边陲小国的赢姓秦室却尽起所有的军事力量，与各诸侯国出兵血战戎狄，一方面将戎狄驱回本部，一方面护送后来即位的周平王迁都于洛阳，这便是后来的东周了。” 　　 “周平王感念赢氏救护之恩，便把周部族发迹的关中岐山之地尽数分封给了秦。公、侯、伯、子、男，从此秦国便成了一等公国，后世所谓的秦周同源，便是出于此。秦国地处西陲边疆，丰华文化远逊于中原六国，所以不仅从封地上承袭了周，而且文字上几乎全盘沿用了周宣王时的大篆。秦穆公时，更仿《史箍篇》以大篆勒刻秦风四言诗于石鼓之上，以彰威德。 　　 然而春秋之时，学在官府，有机会接触文字的只有贵族和官府人员，平民百姓根本没有机会学习，所以文字流传的范围还是很窄。加上各诸侯国各有文字习俗，所以大篆流转到各国都不通程度发生了变化，流传至战国时，主流大篆竟有八种之多，楚人的虫鸟篆、齐人符篆、赵人殳书、秦国小篆.......。各国文字各有特色，书写起来有的相似，有的却迥然有异，更有的形似意却不同，所以常常会因为文字差异出现错讹然。然则各国之间文书、政令、商契流通却不得不借助于文字，故而有识之士皆冀望文字一统” 　　 隶书之本意是“佐吏之书”，战国时期，各国变法革治，学在民间，平民和游学百家之士皆有机会接触文字，而各国务实执法的官吏使用文书写字最多。然而大篆小篆书写繁杂，且不论刻简，只是在简帛上书写，也是一项冗沉的工作。于是，人们便简化篆字的书写方式，把繁杂的象形字简化为偏旁。这样一来，而隶书书写简捷快速，故而在非正式的文字书写场合用的非常广泛，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套特有的书写方法。概隶书与篆书之别，首先，改篆书的笔势圆转为方折平直，字形总体也成方正之型；其次，简化繁复的篆书形貌为偏旁，并将偏旁独立出来可做拆合组字，不同的组合表不同的涵义；再次，笔画法度明分为横竖、波磔、钩挑，一改篆书圆转随意的笔画风格。 　　 始皇帝所定的文字变革，却非简简单单的以秦国小篆取代他国文字。而是以秦小篆为主体，以他国文字为辅，增秦字中不足者。书写笔体一概以小篆为范，遇有相似字者，则从繁去简，笔画从多去少。当时丞相李斯篆书载誉朝野，于是始皇帝令丞相李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三篇文字皆多采用常用字且尽量不重复，而后以此作范文，发布誊写传发各郡县官府，以便士农工商学写。 　　 此番变革，文字错讹歧义倒是少了。可是书写依旧繁杂，始皇帝同时发布另一道政令便是统一隶书文字。 　　 二十多年前，我游学入秦，本意属仕途，因擅书隶篆，在秦军阵前做得一名随军书吏，只因书写军令用字歧义，致使行军有误而获罪入狱。说也奇怪，程兄虽获罪，却只囚而不刑不罚不流不徒。在云阳诏狱中，程兄虽身陷囹圄，却未曾缀废书法。每日里在狱中墙壁上，地上写画书法。狱中艰辛，夏季湿热多蚊虫，冬季却又苦寒，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患上了寒腰腿之症，每逢气候将便，腰腿总是酸痛不已。适逢秦灭六国大战，物资紧缺，就连狱中供犯人睡卧的茅草都被征去饲喂战马牲畜。所以，便砍伐松柏树枝取代茅草，虽然冬季并不如茅草般松软，却也能驱得几分地湿寒气，夏季又能祛避文虫。程兄正是在此等境况下，竟把每日对着的松枝柏叶之型，汇入隶书书法之中。笔势浑厚而不失洒脱、形迹遒劲而不乏灵性、笔意间森然而有法度，一改前人隶书书写随意草率之风。 　　谁曾想，这诏狱我一坐就是十年，虽每日痴醉于书写，却苦于无自由之身，不能像次仲一般游历天下。然而，那一日，丞相李斯与大将军蒙恬联袂来到诏狱，将我接到咸阳。我本意已对仕途无丝毫兴趣，然而在咸阳宫中，当蒙恬把一杆他亲手改制的狼毫大管交到我手上时，始皇帝只一句；“改制隶书，一统文字”，竟然震颤了我一颗死去的心，就那么留在了咸阳。十年冤狱休再提也！” 　　翌日，王次仲、程邈和郁离三人由居处攀沿山路直到山巅。此时的山巅正值秋色初涨之时，远山低矮者青穆延绵，近麓高绝处红黄相间。王次仲卸下背上负着的荆条背篓，郁离变戏法般快捷地由背篓其中取出大块干肉，秋梨红果和坛、杯等器皿。 　　 “昨日我们居所所在为玉渡山，此间为海陀山。程兄，此处风光如何？” 　　 “造化神奇也，山路径崎岖陡峭，不想到了山巅，竟然如此平坦。而且这山南北走势，最合晨观日出，夕望日落”，程邈拍手称赞！ 　　 “这里的风光不止于此，来饮一杯郁离亲手酿造的红果酒，待次仲给你慢慢道来”郁离轻笑道，说罢将酒坛和几只色彩各异的杯子放置于一块平整的大石之上。 　　 王次仲接口道：“程兄好口福，这红果酒乃是采山中深秋时成熟的红果和山泉水酿制，封坛后一年可饮，两年小成，三年才显甜醇。今秋刚刚满三年，算你遇个正着” 　　 “郁离最爱吴楚之地花草，其中尤以这建兰为最，爱兰之甚直是居不可无兰。当初随次仲返回这里时，携了几株建兰到此，在此山中辗转寻觅才泉水边避风温润之处栽培。说也奇怪，原本北地寒风本不适合兰花生长。然这处泉边却有不同，山势三面环绕，唯余东门开阔，春夏秋温暖不说，就连冬季也从不上冻结冰，偶有雨雪，也是落地即化。郁离在此泉边水岸将兰花栽下，一过三年，这建兰竟然生长衍散的如此繁茂，一年春夏秋三季，郁郁葱葱，花开时节竟也暄陵满径，竟有几分故国兰陵的景象。这建兰别称剑背兰，又名酒槽兰。取义其叶修长如剑一般。建兰花开时郁香动人，其剑叶也深具清香，叶色更是碧绿通透。以往在楚地乡人若要饮酒时，便在晨露未散前采一柄逾尺长的兰叶，轻轻对称折叠，而后用作酒槽，酒过带草香，分外的馥郁怡人” 　　 这时郁离从一截竹筒中取出一柄兰叶，轻折置于酒坛口。微倾酒坛，只见酡红的红果酒便如珍珠一般自沿着碧绿剑身般的兰叶槽涓流而入酒杯之中，杯晶莹剔透，酒色润泽泫然。程邈不待斟满，便端起一杯，深深嗅了一口，说道：“色、香已俱，我再来品品味道如何”。说吧仰头一口，闭目半响不言不语。 　　 郁离笑道：“如何？” “兰叶清香入酒，和以酒香甜醇厚，更妙处是草香醇化了红果固有的酸味，教色香味三者延绵不绝，堪称绝佳。哈！此种酌饮，最合清风听醉观景之时。”说吧，程邈低头睁眼看了手中莹然灿黄的杯子，讶道：“说道酒色，除了酒之红、酒槽之绿，这杯子的颜色也是功不可没啊” 　　王次仲微笑道：“楚人买椟还珠，程兄你却是椟珠兼赏也；你且看我这四色酒杯，红黄紫蓝，我就以此来浅道这海坨山的风光吧” 　　 “经有云：坂有漆，隰有栗。漆树生长遍及华夏各地，其中尤以楚地、巴蜀、秦川、韩魏为丰富。燕地气候虽寒，然而在这山阳之坂，也多有漆树生长。这生漆的采制非常繁复艰辛。俗语“百里千刀一斤漆”，便是讲采漆的艰辛。仲夏时节，雨水充沛，漆树汲取天地之菁华，此时采集生漆最是丰富。漆工便携了漆篓、漆刀、蚌壳，手臂戴上鹿皮套，上山采漆。找到漆树，在树的齐人胸的位置左右各斜划一刀，漆液便破皮而出，再以蚌壳固定在其下，漆液体便汇聚流入蚌壳中。晨时割漆，午时便可用漆篓收漆。这生漆液深具毒性，如手臂不戴鹿皮套，便会蚀伤肌肤。然则，漆液一经干凝便不再有毒。初采生漆其色润泽如金，其质流如蜜，须密封收藏；若漆液置于外，则极易干聚，变得坚硬如石。” 　　 “我这漆杯，便是以此山所采的生漆所制，以陶土为模，灰漆、粗漆、细漆、提庄、推光，层层炮制方才成型。成型后便是施色。 　　这海陀山巅山麓，春来草微绿时，漫山遍野开放胭脂花，此花色红艳如胭脂，串串节节开放如高台楼舫，又似华盖璎伞。若值雨后天晴，风起时花簇涌动，衬以蓝天雪云，遥望便似美人红颜宛转。我这第一双漆杯朱红色，便是取巴蜀所产的丹砂，配和胭脂花瓣粉末，以油调入漆中作出朱红色。此杯名之曰“胭脂红”，便是因由这春来胭脂花而来。 　　夏季时，艳阳高照，金莲花便在这时开放了。那旋转褶裙般的花瓣和俏立的花蕊，如青春少年奔跑草原之上的英姿。你倾注目光于金莲花朵上时，其烨烨光华如太阳般金灿灿的火色，分明教人感觉到是这花朵自身在发光，就算是你此刻没有了太阳，她也丝毫不减光辉。这第二双金黄色漆杯，便是取了金莲花季后的花瓣，配以于梦泽畔所产的黄茶，再以桐油调制入漆，方才留的这金莲七分盛色。我便称她“金莲盛”。 　　 初秋时，万木长成，果实累累。这海陀山中的花色却又换了一番景象，春来胭脂红、夏时金莲盛，秋景却是蓝紫映。柳兰、翠雀尽是蓝紫纷呈，这色彩便似这蓝天的色彩历经一夏的雨水洗磨后沉淀所致。几年前我游历魏地，适逢一滇国商人在大梁市集出售各色滇地物产。其中便有一种色彩蓝紫如雨后彩虹般的异石，据称系乌蒙铜山所产，称作紫虹金。我便以一卷手抄《甘石星经》换了来。后来移居海陀山下，见这秋色紫花，正是这异石的颜色。于是，稍加研磨调理，这紫虹金色便入了我这第三双漆杯之中，名之“浣夕虹” 　　 山中寒岁久，十月末至来年三月初，这海陀山便是积雪覆盖的世界。曾有雪后初晴的月圆之夜，我与郁离登上山巅。那时霁月风清，天色竟如东海之水一般郁蓝晶莹，偶有丝丝白云绕月而过，恰如波浪拍击时的白色浪花。无论是落尽了树叶的树枝，还是常青的松柏枝头，都积了一层雪，月色下，竟然似乎都稍稍侵染了天空的蓝色。淡淡然，教人茫然不知这枝头雪本色究竟是白还是蓝。你看我这第四双，就是取这晴冬之夜的色彩，以靛蓝凹凸堆调出三分郁蓝色，再以蛤粉调漆绘出白云纹理，打磨抛光后便成了这“霁云晴”杯。” 　　 程邈拍手赞道：“好酒好杯，朱金紫白，春夏秋冬四色皆全，一番饮用，尝尽四季风景；然则酒中四品，烈、醇、香、醺，此酒醇香醺皆有，唯独缺失了一品烈” 　　 郁离淡淡道：“烈者，如火燔然，如壮士血；此酒虽味不杀口，然色正血红，此其烈之所在”。 　　王次仲插入道：“自程兄一出咸阳，天下皆以为兄为求自保而来擒拿我王次仲；而我却知程兄此行本意却是护我，否则也不会只身一人，连半个差役兵丁也不曾带在身边” “琴贵知雅韵，酒贵知醇年，你心知我心，本不需多言。然则时事将变，几句陈词不得不再啰嗦一番。大秦一统天下，此时人心思安，本该以宽刑省法以治天下。然则秦法本就严苛，这两年赵高更倒行逆施，怕过不了多久，天下将有大变啊！”程邈顿了一顿道：“故此，次仲你此时应当趋避为吉，一则遣散这海陀山下四周乡民以避连坐之祸，二则你夫妇二人远走他乡，待过得此番劫难，再寻觅好去处逍遥定居岂不为好？” 　　 王次仲斟满一杯酒，油然道：“我这一逃，且不说乡民能否避得此祸，也不论程兄为此担的干系。你看这杯中酒色，正如你我堂堂男儿烈士之血，教我如何一遇艰险便不顾亲友乡邻，作鼠豕状逃窜？天予我书剑之技，不为稻粱谋，当以之辟易奸恶，若天命要我丧于奸邪之手，那便教这一腔热血洒在咸阳罢了” 　　 “好一个天命使然，君子坦荡荡，何惧立于危墙之下。次仲，你我兄弟两人便一同到咸阳，沿途谤木尽书朝中奸党之恶，直斥附庸小人之懦。且看天命如何待你我”程邈拍手道。 　　“不是两人，箭竹兰花既与白桦同生于这海陀山下，郁离也早与次仲定了生死相偕，此上咸阳，是我们三人同行” 郁离拉起了王次仲的手，缓缓说道。 程邈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便是如此，来再饮一杯” ……….. 　　 是夜，阴云密布，到得后半夜时，忽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相伴下，大地震动。王次仲、程邈、郁离三人身处木屋中，只觉好似天翻地覆一般，屋外山石滚动，水流泛滥，树木摧折之声不绝于耳。三人骇然起身却不敢出屋，都知道这是大地震，好在木屋结实，又是草木结构，不虞崩塌被伤。 　　次日清晨，地震止歇。三人出得屋来，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原来外面地形已发生巨大变化，溪水改道，山势扭折。最教人惊奇处是，远处原本平坦的海陀山，居然南北两端高高隆起，好似马鞍状，又像是作势欲飞雄鹰的双翅突兀。 　　“烨烨雷电，不宁不令，山河摧崩，百川沸腾，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程邈喃喃念叨，忽然转头向王次仲和郁离喊道：“天命也，这便是天命。据传当年周幽王时，不修仁政，导致天怒人怨，上天便降下大地动，警示人主。如今这场大地动，震惊百里，灾情严重，真如诗经所言山河摧崩、百川沸腾。这上谷郡郡守当会立即上报朝廷。此事一出，无论朝廷巫卜还是民间流言，定然众口一辞，天怒也！赵高等奸贼定然会深感恐惧。而我则可以回咸阳上禀，称这场大地动致使海陀山受灾极重，人皆震死，王次仲也丧身其间，尸骨难觅。谅赵高即忌惮于天怒神谴，又无凭据诘难于我，对次仲之事必不敢再做深究。” 　　王次仲长长吁了口气道：“好在此间乡民皆习惯于居住茅屋木屋，这大地动想来为害不会太深。想来果真是天命如此，看似降天灾，实则避人祸。如此我与郁离远走他乡，云游天下去也” 　　 “始皇帝当年巡游天下时，曾在琅琊命丞相李斯刻碑为纪，据闻其时所书书法为巅峰之作。次仲早先便常提及，想要一睹此碑书法真颜，既然此间事了，我们便去那琅琊郡一游如何？”郁离说道 “便是如此了，程兄，那我与郁离稍作收整便赴琅琊去了。你若咸阳事了，不妨辞官携家眷一同到琅琊寻我，咱们一同周游天下，品评世间书法。”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程邈慢慢唱道：“堂堂咸阳，繁华景胜，有位高权重者、有富可敌国者、有国色天姿者、有才情横溢者、有饥寒交迫者、有卑微低下者........如此种种，但是最多的还是异乡漂泊者。我程邈虽在咸阳觅得出有舆、食有肉的差事。但毕竟也只能算的一个漂泊异乡客，且我向来知己少，次仲你既已离开这大秦都城，真不知这咸阳城于我还有何留恋？虽每每念及于此，却总是定不下决心像你一般离开。微君之故...、微君之躬.....，要说这因由，或许只是那十多年居于期间习惯了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次仲啊，或许过些时日我便会到琅琊去寻你，冀望我去那时，还是杨柳依依的时节吧！” ........... 　　此后，海陀乡民和王次仲果然都安然度过了那一场劫难。乡民们为了王次仲的安危着想，对他的行踪守口如瓶。有外人问起，海陀乡民们便用神乎其神的故事来回答，其中一个故事便是：“秦廷派了一个御史带了数千兵马来抓捕王次仲，王次仲坦然受缚。然而在回咸阳的途中王次仲忽然化身一只巨大的神鹰，冲天飞去，在飞过海陀山时，掉下来两片羽毛化作了大小海陀山。而这大小海陀山又被当地人叫做大翮山和小翮山。而那王次仲隐居的地方，由于地震改了四季温暖的环境气候，兰花不再，溪水泉水改道，乡民们便把那泉水叫做“次仲泉”。 ------------------- 　　 一五年立春之日正是腊月十六。傍晚之时，东边的圆月初升与华灯初上，一时瑜亮。忽然想起海陀扎营的日子，想不出此时山上赏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于是便以草草文笔、了了词句，匆匆作此小记赠与去年离开的和喜爱海陀的朋友们，同思共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