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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广陵情话

已有 67 次阅读2005-1-26 16:19 |个人分类:驴咀往昔

不错,我是一名妓女,一名迷恋着脂粉珠翠的广陵名妓。 我叫锦依,是“涣胭楼”的头牌。 十三岁那年,我的艳名就已传遍整个扬州城,多少人沿着运河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只为一睹我的芳容。 大唐元和元年,太上皇德宗驾崩,那一年,我三岁,被领进了桂妈妈的“涣胭楼”。国丧并没有使扬州城改变什么,大名鼎鼎的“涣胭楼”依旧门庭若市。 我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处,来自何方,仿佛生来就注定要踏进这物欲纵横的欢场。年幼的我从羽纱窗下走过,听见屋内觥筹交错、笑语欢歌,就清楚地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也是我的生活。 常常听年老的女人们讲起开元年间的盛况,关于李白、白居易留在这扬州城的往事。这些情境与我,已是恍若梦中海市了,只有从一间间临水的楼阁中传出的《玉树后庭花》那旖旎的旋律,告诉人们这里依然是人间脂粉温柔乡。 十二岁,我弹奏的一曲《广陵散》,倾倒了无数名流才俊。扬州城的男人们开始知道,美女云集的“涣胭楼”里,有位名叫锦依的女子,色艺双全。我依然是卖艺不卖身,对这,我不以为然,这不过是桂妈妈的噱头而已,一个妓女,谈什么贞洁刚烈?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十三岁,我遇到了诗人。 诗人出现的那天,我正闭门谢客,专心地画着一只白色的吧儿狗。这只小狗是一位叫殷子期的富商不惜重金从长安城购得,千里迢迢带来扬州,只为搏我一笑。 诗人推开我的房门,站定了,微笑地看着我。 “谁这么无礼,擅自闯进了我的房间?!”我恼怒于作画的心情被搅乱。 “锦依姑娘芳名远播,今日得见,果然,果然……在下李贺,这里向姑娘问好。”他的声音很动听,如五泉的水那样明净。 只是,我并未抬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画上,他走到我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挥动的画笔。在我有一笔不知如何落下时,他恰到好处地握住了我的手,轻声说:“不妨这样……”。的确是一道神来之笔,宣纸上的吧儿狗立刻灵动起来。 我禁不住抬头看他,盈盈一笑,道:“先生可是人称‘诗鬼’的李长吉?” “李贺不才,让姑娘见笑了,虚名之下,不敢自夸。” 我笑了,这个男人的名字我早已听说,他的诗作也读了不少,他果真如我想像中一样文弱、俊秀,月白色的长衫衬得他如此飘逸出尘,忧郁的眼神又昭示着不得志的落落寡欢。 我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窗下的古琴边,淡绿色的烟萝长袍水一样的滑过我的肌肤,我看见诗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情欲,十三岁的我,对男人这样的眼神已经很熟悉了。 我拨动琴弦,唱道: [color=0000CC]井上辘轳床上转, 水声繁,弦声浅。 情若何?荀奉倩。 城头日,长向城头住; 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color] 诗人露出了惊异的神情,我唱的,是他的诗作《后因凿井歌》,据说是他写给新婚的妻子的,字里行间的款款深情却打动了我。 我给诗人沏了一杯用五泉水泡的茶,坐在他对面的贵妃塌上,听他讲十八岁那年的婚礼,讲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名家韩愈,讲他因为父亲的“名讳”而失意科场。我眼前这个俊秀的男人,他年仅二十五岁的生命里,承载了多少梦想、悲欢,他心怀大志,却为朝廷所不容,他才华横溢,所作的那些瑰丽的乐府诗却只能在青楼传唱。 或许,这个男人太需要倾诉了,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听他说。 诗人会在每天未时来到“涣胭楼”,一直到暮色降临才会离开,从他的眼中,我没有再看见情欲,他完全对我敞开了他的心。 这天下午,我依然和诗人在品茗、聊天,富商殷子期差人送来了最好的西湖女儿茶,他可能想不到,我正用他的茶,招待着另一个男人。 妈妈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我的屋子,对诗人说:“先生名扬四方,与我家锦依情投意合,论理本该成就你们一段佳话,不过我们开门营生,姑娘因为先生已不见其他客人,实在让我为难。先生若有意于锦依,不如说个价码,我也做个顺水人情,将姑娘交与先生,总比让那些胸无点墨的糙汉玷污了强。” 我抬头看诗人,看出了他的窘迫,于是做下了一个决定。 “妈妈不妨先回去,我的终身,我自然是有安排的,至于银子,妈妈尽管放心就是。” 桂妈妈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她不敢惹恼我,现在的我是“涣胭楼”的摇钱树。 我从发上拔下一支金步摇,交给诗人,说:“典卖了这个,把银子交给妈妈,今晚,你就留下吧!”这支价值连城的金步摇,好像也是殷子期送给我的,在我身上已经花了多少银子,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诗人有些慌乱:“长吉怎能担当得起姑娘此番厚爱!” “我身处烟花,本已是注定的事,今日能将处子之身交与先生,也算是不错的了结。” 诗人却平静了,摇头说:“不,能与姑娘似今日这般,李贺已知足,再往前走一步,都是过犹不及了。” …… 运河边,我与诗人并肩漫步,草长莺飞的明媚景致,正迎合了我们当时的心境。 诗人说:“锦依,西子湖边葬着一位名叫苏小小的奇女子,元和五年,我曾去凭吊过她,恨自己生不逢时,不能见佳人一面,现如今,我遇到了你,今生也是无憾啦!” 诗人吟他的诗: [color=0000CC]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 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color]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多么动人的诗句啊,我为诗人的才情痴迷。 诗人给我讲苏小小的生平,苏小小的率性与洒脱,讲苏小小的油壁车、青骢马。我看着他神往的模样,忽然明白,诗人并非为我倾倒,只是将我当成了魂牵梦绕的苏小小,那个已经逝去的南齐钱塘名妓。 我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悲凉,对诗人说:“贱妾是青楼弱女,何足轻重,蒙君一见钟情,我有感于心。” 画舫饮酒、水榭品茗、窗下抚琴……诗人与我共度了半个月的销魂时光。 一封家书将诗人召唤回了洛阳,临行,他说:“长吉一生郁郁不得志,能遇到姑娘,已是三生有幸,此番离开广陵,不知何日还能谋面,姑娘深情,长吉铭记不忘。” 元和十二年,从洛阳传来的诗人的死讯,年仅二十七岁的他死于徒有四壁的家中,贫病交困…… 市井传说中,李贺并非死去,而是天帝要修白玉楼,特召他撰文作记。这个传说为诗人的早逝涂上了一层浪漫色彩。诗人象一颗流星划破了大唐幽寂的夜空,留给我们一首首美丽的诗作! 这一年,我年芳十五,正是绝代风华。 我常常会坐在窗下,想起诗人的音容,是诗人,让我学会至身烟花之地,始终保留自己的性情。 诗人离去的两年中,我阅人无数,说是逢场作戏也罢,巧笑奉迎也罢,我真的喜欢这种穿行于男人世界的生活,看着他们每个人为我痴狂的模样。 男人们来了又去,很多人,我早已记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或只求与我一夜风流,或许诺替我削去乐藉,迎娶我回家,或者只是求我一幅字、一张画……于我,这些都不算什么,诗人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美,我要尽情挥洒这种美。 只有殷子期,几年来,矢志不渝地守在我的身边。 他是个沉默的男人,不通文墨,却是一个出奇优秀的商人,他对我表达爱意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将各地他认为我会喜欢的东西统统送进“涣胭楼”。我笑,他就开心一整天;我恼,他就霜打茄子一样沮丧。 他用重金买下了我的初夜,却深知,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我的心。 我常常会将殷子期请进我的小屋,为他烹茶、煮酒、弹琴,他不懂茶道、酒经和音律,只是喜欢伴着我,用他男人的欲望爱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不爱殷子期,他不是李长吉,但他能给我李长吉所没有的――强健的体魄,以及永远用不完的银子。我只是一个妓女,再超凡脱俗也只是一个妓女。 妓女没有不爱银子的。 元和十三年,命运让我邂逅了商仲离。 商仲离有着和逝去的诗人相似的气质。国运日渐江河日下,大多数他这样的读书人带着对现实的失望,把自己深深埋进温柔之乡。“涣胭楼”有的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和喝不完的美酒。 商仲离来到“涣胭楼”时,殷子期正沿着丝绸古道前往西域,这趟旅行异常漫长,我却仍能够源源不断地收到他遣人送回的“宝物”:葡萄美酒、波斯香料、和田玉,敦煌画卷…… 商仲离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出身于官宦人家:苍白、敏感、还有骨子里散发出的良好的教养和纨绔气。他能写动人的歌赋,并谱好听的曲子,他写的歌,只交给我演绎,他在一边击打着酒盅,轻声和着,眼中透着不可一世的洋洋得意。 从商仲离醉酒后依旧沉静清醒的目光中,我清楚地看到,他是不会甘心一辈子沉湎于这青楼酒乡的,他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一飞冲天,光耀门庭的那一天。 这一年,户部侍郎皇甫铺、盐铁转运使程异利用手中的财政大权,供给皇上奢靡的花费,因此得到了皇上的宠幸,被委以要职,朝野震愕。皇上迷恋方术,荒废朝政,纵有贤相裴度辅佐,无奈奸人当道,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本来,这些朝廷中的事与我无干,那都是男人们的游戏,历史上也确实有不少被称为奇女子的风尘女子,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事奔波辗转,我敬重她们,但并不愿效仿。 我的本份只是做一名妓女。 商仲离却有着治国平天下的志向,看着国家日益沉沦在道士们丹炉的缕缕青烟和奸佞小人的窃笑中,忧虑越来越深地爬上了他光洁的额头,即使是在我的怀中,他也时常会发出哀叹。 商仲离是那么向往宏大的开元盛世,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出了一个优秀的帝王和那么多优秀的诗人。 他教我唱《忆秦娥》―― [color=0000CC]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东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color] 这首词的作者,是商仲离仰慕的李白。 冬日的扬州城,阴冷难耐,我没了弹琴和绘画的兴致,只是端着一杯热茶蜷缩在贵妃榻上,慵懒地发着呆。 商仲离风一般冲进我的房间,带进了一股寒气,我打了个冷颤。 他扑向我的脚边,有些激动地说:“锦依,让我为你赎身吧,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锦依!” 我坐起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公子说笑了吧?莫非出什么事了?” 他依然无法平静,微喘着气,说:“家父今早接到圣旨,将调任兵部,不日将全家迁往长安。锦依,去长安是我一直的梦想,天子脚下,我一定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也不能没有你啊!没有你,谁来唱我写的曲子,谁同我琴瑟合鸣?” 我笑了,将他拉坐在我的身边,轻声说:“这下好了,你本来就有功名在身,这次进京,纵使不靠你父亲的官职,也能做些想做的事情了,至于我,是不会同你去长安的。” “为什么?锦依,你为什么不愿和我一起走,我好不容易说动了父母,难道,你真的能舍下我们之间这份情谊?” 我的心中微微一动,这些年来,除了李贺,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像商仲离这样,会让我的心再起涟漪,我不想说我爱上了这个男人,但是,我留恋与他在一起抚琴唱诗的日子。 但我依然不能跟他走。 我抚着商仲离的手,说:“侯门一入深似海。锦依是‘涣胭楼’的锦依,离开这里,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若是明白,就不要在这件事上纠缠。公子情深似海,锦依自然是知道的,在这‘涣胭楼’里,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锦依在所不惜。” 嫁入豪门,做姬做妾,似乎是世人眼中我们这些欢场女子最好的归宿了,可又有谁能说,她们在走进朱门大院后,真正过着想像中的幸福生活?只不过,是由取悦天下男子变成只为一人梳妆,用余下的青春等待着被爱、被怜惜、被宠溺,何必?何苦? 我不认为,若是我真的跟商仲离走了,他会一如既往地像今日这般迷恋着我,男人永远只对他心爱而又得不到的事物着迷。 商仲离不是我的归宿,殷子期也不是。 在我看来,妓女最好的归宿,是在阅尽人间繁华后,趁着年轻美貌时死去,总会有几个多情的文人用凄美的诗文为自己送葬,总会有几个重义的男人把自己青春美好的形象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两鬓苍苍。 御码头边,停着一艘精美的官船,仆人们安静地往船上搬着各种行李。 我的青布小轿落在了码头的牌坊下,我掀开轿帘,快步走出来,奔向那艘船凌厉的北风刀子一般划过我娇嫩的脸颊,钻心一般地痛,我却顾不上,还好,还好,还能赶上送他一程。 麻木地看着仆人们忙碌的商仲离这时显然看到了我,他一个箭步跃上了岸,将我拥在了怀中,“锦依,我知道你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我摇了摇头,笑了。 我对自己说不许哭,是你自己放这个男人走的,是你自己选择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的。 “锦依只是来送送公子,你多保重,若有机会再来扬州,锦依一定盛情款待……。锦依只是一介庸俗脂粉,不值公子挂心。” 说这些话时,我的心绞一般地疼痛。 我读到了他眼睛中的失望与受伤,但那是一时的,这个有着鸿鹄之志的读书人,会在投身热爱的事业后渐渐忘了我,享受功成名就带来的荣耀。 他离去了,一步三回头,和当年送别李长吉不同,我的心中没有离愁,这个男人是去实现他的梦想,我祝福他。 商仲离走了,留下我继续弹唱着他作的那些歌赋。 我会常常收到商仲离写自长安的信,信中,他一边倾诉着对我的思念,一边讲述着他在长安城的种种经历。 因父亲同仁的引荐,他很快得到了当朝丞相裴度的赏识,开始,是在翰林院修书立传,不久,又调任门下省任一六品文职。 元和十四年的秋天,商仲离再次平步青云,担任四品御史。 御史这个官职再合适他不过了,他嫉恶如仇的眼睛,将会让多少贪官污吏胆寒,他终于有机会用他工整流利的文字写出可以直面圣颜的奏章。 然而我的心中又不能不生出一丝担忧,他太耿直了,他太痛恨那些祸国殃民的小人了。可是,也许就在他仗义谏言的时候,奸人们已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用阴毒的目光盯上了他。 善良如他、率真如他,明枪尚且未必能躲的开,又如何防备那见血封喉的暗箭? 如今的朝廷,已不是开元年间的朝廷;皇上,也不是当年英明神武的玄宗。 从恩客们酒后的闲谈中,可以听到关于长安城的种种,某个要员的升迁,某个大臣的落难,会在很短的时间里传到广陵城。 谈论中,人们会提到一位年轻的御史,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已十余次上书弹劾盐铁转运使程异,所举罪名证据确凿,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朝野上下无不为这个年轻人的大胆与正义动容。 我知道,他们说的一定是商仲离。 可是,程异和他的靠山皇甫辅已经大权在握,连丞相也奈何不得他们了。而皇上,沉迷在炮制长生不老药的丹房中,早已不闻窗外之事。那么,商仲离的这些举动,不是引火上身吗? 元和十五年的暖融融的春天,想着远在长安的商仲离,我会没来由地感到寒冷,我开始为这个男人的命运担忧。 商仲离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音信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爱着商仲离。爱,不一定要朝夕相处,相隔千里,心意相通,也是足够了。 这个春天,离家近两年的殷子期回来了。 大漠的风沙让他变得黝黑,他消瘦了,却精神矍铄。 这次商旅,他带回的金银足以令扬州甚至江渐一带的商人们眼红,可是,他不顾得盘点这些战果,就迫不及待地来到“涣胭楼”。 他满足地看着我一样样把玩着他带来的礼物,一个劲地问着:“喜欢这个吗?那这个呢?还想再要点什么?” 他总是能记住我任何时候,哪怕是无意中提到过的东西,然后用尽一切办法找到,送给我,这样的男人,执著的可爱,傻得令人心疼。 殷子期听说了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与商仲离的事,但他始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不爱说的事,他从来不问。 可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关于我跟商仲离的所有。 殷子期就像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依赖的救命稻草,不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是我不会改变的依靠。 我对他讲了我对商仲离命运的担忧,他将我用力的揽在怀中,用从未有过的口气说:“锦依,你真是个值得天下男人怜惜的女子!” 因为我总是陷入不安,殷子期带我去大明寺烧香,希望能为吉凶未卜的商仲离乞福。 李白在诗中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春天的蜀岗,绿意盎然,置身于绿意中的大明寺,我的心明净了许多。 寺中的住持看见我,即低头行礼:“善哉!姑娘可是在为一个人挂心?” “方丈何出此言?” 住持笑了,说:“姑娘的眼中写满了牵念,却为何还问贫僧如何知道?人在尘世中一游,苦的,乐的、喜的、哀的,无不是财富,有些人的离去可能会令你伤心,但于他,却未必是件坏事。天不遂人愿,人却要有一颗安定的心。……” 我突然察觉到,这位高僧是想告诉我些什么,于是紧跟着问:“请大师明示……!” 方丈摇摇头,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退出了大雄宝殿。 我一直琢磨方丈的话。 六月,从长安传来关于商仲离的噩耗。 他果真没能躲开小人们的伤害,他们为他罗织了一大堆的罪名,每一个罪名,都足以置他和他的家人于死地。在朝中一些尚有良知的贤臣们的力保下,他和他的父亲被叛流放云南。 殷子期再次花重金打听来了商仲离的行程,他将沿运河南下,再改道陆路。或许,我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依然是垂柳依依,鲜花烂漫的御码头。 依然乘着我的青布小轿。 依然是为了送一个人。 尽管早已心有准备,当商仲离从押解犯人的官船中走出来时,我依然紧紧咬着衣袖,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仅仅是两年前,他从这里离去。 那时,是何等的官家气派,他又是何等的潇洒倜傥、意气风发。 眼前的他,带着沉重的枷锁和镣铐,衣衫褴褛,须发凌乱,只有他的眼睛,仍旧那么俊美、明亮。 殷子期给了押解的官差足够多的银子,换得我跟商仲离半个时辰的聚首。 我扑向他,握着他修长却已粗糙不堪的双手,呜咽着:“公子,锦依后悔当初没与公子同行,以至今日不能随您一同赴难,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商仲离的手被锁在木枷中,动弹不得,无法像过去那样温柔地拥着我,抚弄我的长发。 他用清澈的目光望着我,说:“锦依,你是落在凡间的仙女,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我走到今日,心中无恨,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很快乐,所以,你也不要伤心。今后,不论有没有我的音信,你都要开心地活着,你只属于你自己!” 他艰难地为我擦去眼泪,怜爱地抚摸着我的脸,说:“不要哭,锦依,你应该唱着歌为我送行……无论我在哪里,都会惦念着你!” 船开了,渐渐驶向了河中心。 我擦净眼泪,深吸一口气,高歌起来――男儿豪情三千丈,又怎会,为离别愁断肠。此去经年,梦里与君共婵娟…… 我的歌声穿过了天上的白云,直上九天。 商仲离冲出了船舱,拼命挣脱两名官差的拉扯,我听见他不顾一切地喊着:“锦依,锦依,锦――依――!”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御码头边。 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扶起了我,我惆怅地转过身,看到了沉默的殷子期。 他一直安静地看着刚才的情境,一言不发。我打心眼里感激这个内敛、细心而痴情的男人。 不是都说“为富不仁”吗?殷子期难道是个异数? 他为我披上一件百鸟羽毛织就的披风,搂着我的肩头,深情而坚定地说:“回去吧,天凉了。总会有办法救他的!” 殷子期没有食言,他多次带着重金进京,游走于六部官员中,希望能找到解救商仲离父子的机会。 只是,每次回来,他都是颓丧的。 我不失望。虽说是邪不压正,但当邪恶的力量过于强大时,也只有认命,玉石俱焚,不值,也不现实。 我命如草芥,本不足惜,但何苦要搭上无辜的殷子期? 我忽然想明白了大明寺方丈所说的话,很多事情,强求是没有用的,商仲离从未因命运的不公而抱怨过,他执著于理想,因此他坦然而快乐。 我用丰盛的酒宴和曼妙的琴声迎接再次从长安归来的殷子期。我对他说,我放弃了,我不再强求一定要将商仲离救出苦海。 对于我的决定,殷子期仍旧是沉默的,这个男人,总是一言不发地为我做着一切能让我高兴起来的事情,如此坚定地守候着一份无望的爱情。 对于他,我的感激和依赖超过了情爱。 殷子期在蜀岗脚下选了一块地,为我建起了“锦依小院”。他希望我能离开“涣胭楼”,忘掉与商仲离有关的一切忧伤。 我拒绝了。我离不开“涣胭楼”,离不开这里莺歌燕舞的生活。 我想,妓女总是容易看见新欢忘记旧爱的,我会好好地舔净自己的伤口,重新以艳冠群芳的姿态出现在运河的画舫里。 我这样的人,殷子期抓不住。 我总想好好地报答他,可是每次做的决定,却都会让他很难过。 只是,他难过的时候从来不会让我看见。 生活中总会有许多我意想不到事。 一向健康的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击倒了。 商仲离请来了全国各地的名医,无奈病情来势汹汹,所有的医生都暗暗摇头。 镜中我的日渐衰弱,肌肤不再红润光洁,秀发不再黑亮柔顺,剩下的,是濒死的惨淡凄凉。 殷子期将瘦弱不堪的我拥在怀中,吻着我的额头,说:“锦依,跟我去‘锦依小院’吧,这里不适合你休养,只有我能给你最好的照料,只有我会真正地疼惜你!”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 我将不久于世,遂了这个男人的心愿,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座落于蜀岗下的“锦依小院”别致而清雅,据说出自姑苏一位造林名家之手。 园中栽满了翠竹和樱花。 樱花! 元和十二年,殷子期为我引见了一位来自东瀛的遣唐史阿吉。 在阿吉的画中,我第一次见到了樱花纷飞的情景,无限神往。 阿吉说,在日本,每到樱花开放的季节,女孩子们会穿上艳丽的衣服,三五成群,在樱花树下喝着清酒,欣赏着纷纷洒下的粉红色的花雨,娇嫩的花瓣落在她们的秀发上和衣服上,何等妖娆,何等风情! 没想到,殷子期会向阿吉要来树种,而且,竟然让这充满异国风情的植物在扬州成活了。 三年,这里有了一片樱花林。 我将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啊!想到这,我真是开心。 在“锦依小院”养病的日子,我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我已经没有力气吟诗作对、弹琴画画了,殷子期会在每个午后把我抱到院中的软榻上,环抱着我,给我讲他游历各地的见闻。蜀地秀美的风光和独特的人文风貌、九死一生的大漠历险、诡异奇幻的异国经历……我听的快乐极了,原来,世界那么缤纷多彩,那么广博无垠。 殷子期说,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我看着沐浴在秋日暖阳中的殷子期,幸福地发现,这个不善言辞,不潇洒,也不擅长琴棋书画的男人,其实有着比许多自诩饱读诗书的文人们更丰富更美好的精神家园。 他爱我。他的爱表现为纵容和迁就,他从不向我索取什么,他只是在爱着他认为应该去爱的。 因为无所求,他在为我做任何事时,都是那么坦然而安祥。 我说过,我生来就认为趁着年华未老死去是妓女最好的归宿。所以,面对死亡,我的心中并不恐慌。 可是,在娓娓而谈的殷子期的怀中,我对生涌起了无限的向往。如果上天能给我延续的生命,我将好好地爱这个男人,弥补这么多年来,我对他的若即若离、喜怒无常。 我将不再为了银子对他笑,为他唱歌。 我要像一个妻子那样爱他。 殷子期让我第一次有了为人妻的念头。 医生说,过了这个冬天,我的病情就会出现转机。 殷子期所有的努力都是在挽留我不满二十岁的生命。 新年,扬州城下了一场很大雪,“锦依小院”一片圣洁的雪白。 我的卧室挂满了各种祈求平安的吉祥物。殷子期小心地握着我的手,充满希望地说:“锦依,新年来了,过了这个冬天,你的病就会好了,又会像过去那样弹琴唱歌了。你不知道,我是多喜欢听你弹琴,看你笑逐颜开的俏丽模样啊,一辈子都不会厌!” 我偎在他宽大而温暖的怀中,决定如果死神真的能放过我,我就嫁给这个男人!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只为一人对镜梳妆,只为一人期待其实也是值得的。 有什么会比一个人能给你安定感更可贵呢? 长庆元年的春天,樱花在“锦依小院”开得绚烂无比。 我透过窗,看到了飘飘摇摇落下的粉色花瓣,兴奋极了。 我央求殷子期将我抱到院子里,他迟疑了一下,春寒料峭,他担心我的身体。 可是,这天的我看上去真的气色很好,脸上居然还呈现出了久违的红晕。 经不住我再三的要求,殷子期答应我可以在院子里呆一小会儿。 如我想像中一样,片片樱花瓣落满了我的全身,真的像至身粉色的花雨中一般。 开始,殷子期也因为我的兴奋而与我一起高兴着,可是渐渐的,他发现,我脸上的红润不对劲了,他忽然明白,我并非病情好转,而是医生们说的“回光返照”。失落和悲痛回到了他的脸上。 我还没有意识到死神的临近,还调皮地抚着他浓密的眉,说:“眼之上,眉有殇。别不开心啊,等我的病好了,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嫁给你!” 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惊喜,也看见了从不落下的男儿泪,那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好烫。 一阵难忍的寒意向我袭来,我禁不住颤抖起来,呼吸越来越困难,这时,我看见花园的白墙上,死神在微笑着向我招手,我知道,我终于还是要离开人世了。 我的魂灵慢慢离开身体,我看见殷子期抱着我的尸身失声恸哭,我看见在离去的最后,我的嘴角荡漾着幸福的笑。 “子期,若有来世,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女人……” 我在广陵城的上空飘着,看着这个繁华而美丽的城市,我爱着这个城市……

路过

鸡蛋

鲜花

握手

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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