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某友某事，回山东老家一趟。周四晚在铁道部的网站上网购了周末往返的动车车票，似乎票源还比较充足。周六五点四十起床，六点十五左右才出门，比计划晚了十分钟。一阵狂奔，二十一分到地铁站台，等待四分钟，二十五分上了四号线，基本上每两分钟看一下车厢里的时间，心里盘算着三十分钟还是三十二分钟能够到达。临近南站，选好了最接近出站扶梯的车厢门口，五十六分四十秒，冲下车厢，跑上扶梯，转了一个弯，跑出地铁闸门，冲上北京南站北门内升地面的扶梯，然后是升二层的扶梯，过安检，奔自动售票机，使用身份证打印往返车票。冲入七号闸门，跑下扶梯，找到十三号车厢，跳入。拿出电话一看，七点零二分。七点十分，火车准时开出。前几天乘坐动车，遇到一次要求出示身份证件，这次没有，不知道是否因为时间紧张，工作人员简化了程序。 十点钟刚过，车到我家乡的那个城市。十点三十分，乘坐的中巴车开出汽车站。上次回家，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当时刚刚出了几起严重的客运事故，客运车辆严查超载。虽然最近也颇不太平，但是，大概远离山东，这里一切松弛了下来。我所在的最后一排，是临时搭起来的，中间走廊里还坐了三位，这样算起来，这辆中巴车开出车站的时候，就超载了八位客人。 我们同坐最后一排的有五个人。我坐在最左侧靠窗，我右边是一位是在昆明跑长途货运的司机甲，微胖。再右边是一位在市里跑短途货运的司机乙，这两位都是三十七八上下，大概是休假回家。再右边是在县织布厂工作的女工，这次是来市里做工伤鉴定。最右边，是一位皮肤白皙，漂染了头发的男孩，偶尔会很恬静地看看我们，似乎没有说过话。 两位货运司机共同语言最多，首先交换了一些薪酬信息。我也好事地多问了几句，于是得到了如下的信息。在县里的长途货车司机月收入在四千五左右，现在高地也能有五千了。在市里跑短途货运的司机月薪五千，如果货车的老板跟车，则要五千五，原因是司机因此少了一些捞外快的机会，因此反而要增加薪金。在昆明那位司机是在昆明到济南跑物流运输，一个月往返两趟，一趟六千公里，基本工资是五千，当然还有一些外快，实际收入在六七千。 听他们聊天，我知道货车司机捞外快的手段主要有三种。其一是私下倒卖一点散装货，比如给武钢这样的国营企业运货时，有机会就截留一点，然后卖给私人的企业。其二是跟老板虚报维修费用。其三是利用跑长途的机会，以卸货需要等待为名，偷着跑两天私活。这样一个月弄下来，大概每个月能有一两千元的额外收入。司机们的工作辛苦，他们认为这些灰色收入是理所当然的。用司机乙的话说，“在外面，不弄白不弄。” 这个“外面”，显然是指离开了由自己的亲朋故旧组成的人际圈子，也就是所谓的“熟人社会”。在这个圈子之内，中国人也许是孝子，是慈父，是义友，是良亲。离开这个圈子，所有的人就是不可信任的，是应该被防范的，是可以被灰色而不必自责的。总之，离开了熟人社会，我们就失去了安全感，我们习惯执行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为人处事规则。 现在，坐上这辆开往家乡的客车，大家都讲同样的方言，即使素不相识，如果愿意多聊几句，很容易通过某个张三或者李四发现大家其实有这样那样的联系。于是，所有人都放松了下来，提前进入了自己的“熟人社会”。 司机甲和司机乙都在县里的一家做耐火材料的上市企业工作过，他们都抱怨给那家企业跑货运不仅要开车，还要亲自装卸，非常辛苦。另外，那些材料的纤维弄得人身上很难受，还会过敏。我们那个位于沂蒙山区的家乡，十几年前，还是一个贫困县。现在已经有四家上市企业了，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上市圈钱的速度之快，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家乡资源丰富，劳动力廉价。据那位纺织厂的女工说，至今他们工资也只有一千四五，刚提到的那家耐火材料厂，因为工作环境和过敏的问题，工资最高，也只有一千七八。我家有几位亲戚在另外一家生产药用玻璃的企业工作，常年无休，每日三班倒，非常辛苦。过去的时候，要进入这些厂子工作，要等待招工，还要缴纳保证金。据说，这几年，工人不好招了，随时招工，年龄也放宽到四十几岁，保证金大概也免掉了吧。只是，不知道这样的高强度劳动和低工资收入还能维持多久？总部现在北京那家著名的果汁企业，也是从我们家乡出来的，北京总部的工人干部几乎都是从山东带来的，据说很多年也没有太大改观，家乡的劳动力相对仍然廉价，恐怕是其中重要的原因吧。 家乡的人对离开熟人社会怀有一贯的恐惧。我小时候听到过的许多故事里，外地乃至外地人都是叵测的。远方的南蛮子（南方人）无一例外是阴险狡诈的。这样的保守和以讹传讹，大概是相对封闭的山区人对外部世界认知的普遍态度吧。 不得不承认，十几年前，当我走出这片山区，当我通过实际的交往和接触，才真正相信传说中的河南人，九头鸟的湖北人，南蛮之代表的福建人和广东人，其实，跟是我们一直引以为自豪的山东人是大同小异的。我作为一个山东人或者北方人曾经的自豪感，慢慢褪去了，相反的，对于南方人相对较早开化的民智，处理事情的务实和理智，倒是渐渐生出一些羡慕来。 这些年来，到济南、青岛、北京、上海等省内外城市读书和工作的人越来越多，随着工业企业的发展，人员物流的交往日趋频繁，人们的观念应该有所改观了。可是，基于熟人社会的内外有别，恐怕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指导着人们的言行思维。 纺织女工说自己是去市里某个指定的鉴定机构去鉴定工伤的，但是苦于等不到鉴定的医生云云，因为隔了两个人，我听的不是很真切，最后也没有弄明白她到底做完鉴定没有。女工三十岁出头，大大的眼睛，有点像某琼瑶剧女星。女工很羡慕两位司机的高收入，两位司机说跑长途很是辛苦，而且没有养老保险，将来干不动了，就没人管了。女工说车间里工作也很辛苦，车间里为了染色，到处是蒸汽，车间里常年要穿裤衩子云云。 司机甲还提到前几天发生在贵州的那起货车炸药爆炸事故，他这次回来刚好经过事故现场，说是旁边的厂房和高速公路上的收费站都炸没了，旁边的小山头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当时跑在高速上的挂车都被气流推到了路沟里。据附近的老百姓说，炸死了三百多口子人。我说看过新闻，只提到死了七八个人，大家都认为是当地瞒报了。 山东的公路交通虽然发达，从市里去往我们那个远郊区县的客运多年来没有太大起色。大概是因为一路要穿越太多城区，车速提高的空间很有限。过了博山，进入鲁中山区，风物渐渐熟悉起来，相对低矮平缓的山脉，完全用石头垒筑的山墙，山坡上一层层梯田，逐渐映入眼帘。正是晚秋时节，层林尽染，风景甚好。两个半小时后，中巴车进了县城，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晚上，和几位中学同学一起吃饭。这五位同学中，两位在乡镇上公务员，两位中学老师，一位在县城的事业单位。议论的话题有这几个方面。 首先是谈论一下大家熟悉的老师同学，哪个老师口碑好点，哪个 老师口碑差点，哪个同学竟然还没结婚，哪个同学已经离婚了，哪个女同学因为遵守潜规则得到拔擢，现在调回了县里或者进了省城。哪个男同学因为跟对了领导，已经下放乡镇挂职锻炼，前途无量。哪个同学现在干交警，因为学生时代的过节，多次查扣某个老师的座驾等等。 然后是讨论有毒食品，两桶油对于国民经济的绑架，猪肉价格（去年八块，今年十八），通货膨胀，县城的房价（现在四千五，两年后能不能涨到七千？），中国会不会出现经济危机等等。 接下来是讨论正在进行的地方政府换届，两位在乡镇工作的同学一位是工会主席，一位是组织委员，小道消息似乎很丰富，两位中学老师也补充了许多关于学校和教委领导调整的消息。 一番讨论之后，调整的路线图逐渐清晰，某人甲要从乡镇A调到县里某部门做某职，位子由原在乡镇B的某乙补上，然后是某丙补缺，然后是某丁或者某戊补缺，他俩还在竞争。我们同学中，谁谁谁有希望调整到什么位置，这几天忙着呢，所以见个面都没时间。 又讨论了网络消息，说网上各种消息很多，某某校长被人家在贴吧里举报了，某某局长被在市网里举报了。多少套房子，酒驾撞了什么人，提拔谁收了多少钱，举报的人肯定是知根知底的，说不定是个亲信。有人还为那个局长鸣不平，说现在提拔个科级干部，谁不得花点钱。然后大家顺便讨论了一下，跑个官要花费多少，大概是从副科级到局级。至于再大的官要多少钱，虽然我也有兴趣听，可是大家没有讨论。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也许暂时还不是他们感兴趣的问题。 还讨论了如何控制网络的问题，先有人说是县公安局有权限可以删帖，又有人说是市里的网站就不能删，还有人说市里把新浪网给屏蔽了，大家都上不去。还讨论了网络反侦察的问题，有人说动态IP地址也可以追查，有人说网吧也要登记而且有摄像头，还有人说可以试试去找国外的代理服务器反跟踪。 另外还有一些话题比较分散，比如中学老师甲抱怨课时多（每周能到25节课）。比如公务员乙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们镇的干部集体出游西双版纳时，所遭遇的艳遇和讹诈。 以前感觉做公务员的同学喝酒更多些，今晚的酒局有些不同，喝酒的主力是两位老师和那位事业单位的副经理。两位公务员一直喝雪碧，都说是身体不好，一位拿出了医生诊断书，一位撸起袖子给大家看针眼为证。大家知道我酒量不大，也没有太劝，所以只喝了大半瓶啤酒，菜倒是吃了不少，家乡的菜，胃口很好。 早上起床很晚，吃了油条和母亲打的豆浆。在网络上看了看，中午母亲包的饺子，荠菜豆腐馅，味道好极了。敲了这些字，再过一会儿，就该回市里赶火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