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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的世界
<br> //BY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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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原先，我们那个村子周围的田野里还有高粱生长的时候，村子里经常走过各种各样的杂技团或小剧团，变戏法，唱梆子戏，那些团大的有十几个人，小的有四五个人，草台班子，油漆的刀枪剑戟，打了褶子的锣鼓，掉了一半的胡须，还有会骑车的猴子啦，会抽烟的羊啦等等，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红胡子老头吞火炭，惊心动魄。总之，只要听到街上锣响，人们就会从高矮不一的土屋子里跑出去，在村子边的麦场里围成场子，挤在一起看，正在地里忙的人也都撒下锄往回跑，看表演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种地。那时我刚好九岁，还没上学，喜欢看表演喜欢的入迷，到村子里来的演出我几乎没落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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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我们那一伙儿有四五个同伴，都是张飞一样的小子，天天绑在一起，看戏当然也免不了扎堆儿，我们有自己看热闹的地方，麦场后面是个茅厕，年久失修，大人上去经不住压，半大小子却无妨，看的时候多了，我们就把麦草运到上面，做几个窝儿，半躺着看，喝彩，茅厕后有一枝大枣，遇到枣熟的时候，就手扯过树枝，边吃枣边看戏，舒服的不得了。只是味道不大好，可看得入神了也没人在乎那个，况且整个村子里差不多都是这个味道，猪粪，羊粪，人粪，马粪，各种味道掺和在一起，闻习惯了。
<br> 马丁和他奶奶每次都站在人群外，隔着老远听戏。
<br> 毋庸说，他们很想看，可是没人给他们让地方，就只能站在圈儿外听，赶上杂耍就只能听听喝彩，每次都是这样，比如，河东那个麻子唱到：“我的儿啊……”时，周围一阵喝彩，马丁的奶奶却一准儿要哭，眼泪顺着挺深的褶子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这么听听，他们似乎也挺满足。
<br>没办法，谁让他们长成那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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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世界上还有这模样的人啊，即使我们成年累月在村子里见面，也觉得纳闷儿，头发焦黄，鼻子探探着，眼眶子窝窝着，有点子白癜风的症状，或者就是白癜风，人家都这么说。打我记事儿起就是这模样儿。
<br> 我们老逗着那孩子玩儿：“马丁，吃枣儿吗？”
<br> 马丁瞅我们一眼，点点头。
<br> “那学两声狗叫。”
<br> “汪汪。”
<br> “哎，对了。”我们哄堂大笑，拽下几个大枣扔给他。马丁的奶奶开始骂街，絮絮叨叨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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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村子中间有一断南墙，人们懒怠着扒着它，村子里有帮老头子总是蹲在那下面晒太阳，他们穿着黑家做棉裤棉袄，夏天也不脱，头上裹着白手巾，黑白分明。不住嘴地胡扯，从上午太阳出来一直到天黑，到开饭时间就各回屋子里端出一大碗棒子粥，金黄的，冒着热气，粥里放着老咸菜疙瘩，都是被盐腌过劲儿的芥菜和萝卜，老头子们啃着咸菜，吸溜粥，手里的碗每转一圈儿，碗里的粥就下降一个水平面，咸菜也堵不住老头子们的嘴，他们照旧露着比粥还黄的牙齿胡扯，母鸡和公鸡也凑过来，盯着老头子们手里的饭，伺机叼上一嘴，不满意时就拉一泡白粪，咯咯咯表示情绪。
<br> 马丁经常在老头子们周围徘徊，和鸡一样盯着老头子们手里的饭。
<br> “马丁，想吃咸菜吗？”老头子里有人问。
<br> 马丁点点头。
<br> “你说自己是杂种。”跟着一阵暧昧的笑。
<br> “我是杂种。”马丁怯生生的说。
<br> “声音大些。”
<br> “我是杂种！”
<br> “哎，对了。”又是一阵笑。
<br> 老头子们有的分点芥菜，有的分点萝卜，再不就把粥分给他一些，此时的马丁手里通常都有一只不太干净的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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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这些老头子知道的事情真多，都快成精了。关于马丁相貌的传说，我就是跟他们听来的。
<br> 很多年以前，村子边上的河里还有水流的时候，有一大队船载着很多外国兵路过，船舷搅起浪花声音震耳欲聋，把岸上杨树林里的乌鸦都惊了起来，铺天盖地地飞上河面，士兵们拿起枪乱射，开始还有方向感，后来就没了准头，岸上一个割草的老娘们儿胆战心惊地瞅着乌鸦和船，忽然一窜多高，三两步抢到河边，叉着腰，对着船破口大骂。这个情景把船上的人逗乐了，后来，一个金头发兵翻身下了水，在众人呐喊中轻飘飘地往岸上游，上岸后拦腰把那骂街的女人抱住，一道烟儿钻了草丛。
<br> 之后，村子里就多了一户黄头发的人家。这大概就是马丁家族的来历，老头子们一说就是：“那是老辈子的事情了。”同时手要扎煞开，年代的长短，日月的更迭，都在他那伸展开的手臂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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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我们当然不辨别真伪，只是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对马丁有了几分蔑视的理由，而这蔑视背后却又隐含着莫名奇妙的尊敬。再次看杂技时，我叫马丁：“马丁，上来看吗？要吞火了。”马丁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的，差不多我们快烦了的时候，他才顺着枣树爬上来。
<br> 他趴在麦草上，下面已经开始吞火，人群里那个汉子赤着上身，表情严肃，每一次吞吐都引来如雷的掌声：“好啊……”
<br> 我回头看看马丁，他笑得像一朵花儿。
<br> 第二天在野地里，我们在掐打碗花儿，准备弄些花儿搁到四婆婆家的窗台上，这个老东西最忌讳这个花儿，她说掐了这个花儿家里就要摔碗，我老掐打碗花儿，也没见家里摔过碗，谁信啊，老东西。后来因为肚子饿，我们没了掐花的兴致，只好找块胡萝卜地啃萝卜，有个同伴还生了一堆火，把萝卜烤着吃。
<br>马丁一直跟在我们几个后面走，不远不近，没人理他。看得出马丁是想加入我们的，我们几个对视了一下，我说：“马丁，你想加入我们？”马丁的脑袋点的像鸡啄米一样。
<br> “那你会什么？”
<br> 马丁低下头，我们笑着说：“你去捉条长虫来，活的，我们就许你加入。”
<br> 马丁摇摇头，这小子最害怕蛇。
<br> “那就算了。”我说，就手扔过去一只萝卜。
<br> 马丁没接，他怯生生地说：“我可以吞火。”
<br> “哈哈哈哈……”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br> 马丁走到火边，拿起一根烧着的树枝，火吱拉吱拉响，他的动作把我们吓坏了。因为马丁真的把火放到嘴边，不过，那只是片刻的事情，他尖叫一声，扔下燃烧的树枝大哭起来，边哭边离开我们，我们听到他嘟囔着：“我会学会吞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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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马丁跟杂技团走是秋天的事情了，一个阴雨后的下午，又是那队表演吞火的人来了，之后，马丁就跟他们走了。直到马丁从村子里消失之后，我们才盘算起马丁的年龄，比我们还小吧，也许是，谁知道啊。转过春天以后，就没多少人记得他了，当然，除了她奶奶，经常哭咧咧地站在村口张望，没到麦收就死了。就在马丁奶奶死的这一年，我一个远房亲戚接我到他们那里上学，亲戚这一带繁华，有河也有船，只是没有杂技团和戏班子，满天都是雨水味道，没有任何牲口粪便的清香。我念书又笨，同学们都排挤我，好多时候在路上截着我打架。一年多时间里，很多夜晚我对着屋顶发呆，竟然想起了马丁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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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某一天，这个大村子里居然来了杂技班子，锣鼓声穿过学校的窗户，出奇地悦耳。奈不到下课，我趁老师出去的工夫，翻窗户就溜了。
<br> 那一顿急跑，我以为那些伙伴和马丁就在那锣鼓的召唤里。
<br> 跑到时人还不算多，节目却很希奇。谁见过畸形人，一个小人，脑袋贼小，身子象个大冬瓜，臃肿的与脑袋不合比例，穿着花棉袄。站在一根钢丝上悬空独立，一只脚翘到头顶，一只手拿着火把吞火。开始还行，演到中途，从钢丝上掉下来一次，只好上去重新做。我眼睛都看疼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待到表演结束，人又到了地面，我才发现，那个怪物就是马丁。就是这小子，就是这小子呀。身子又矮又粗又难看，脸没怎么变，但额头上都是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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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夹在两个老头子之间，听到他们用土话聊天，他们说，这叫“倭瓜人”，是杂耍班子里一个出奇的节目。通常，卖艺的人把小孩子想办法弄来，养在一个齐脖子深的大瓮里，除了拉屎撒尿之外，吃睡都要在瓮里站着，几年之后，人随年龄长大，身子会憋得很粗，脑袋却跟正常人一般，到了时间就会把瓮砸了，把人取出来学艺卖艺。
<br> 啊，马丁就是被变成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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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我张大了嘴巴，想叫一声马丁，却出不来声音。
<br> 天开始落雨，浠浠沥沥，人已经散尽，杂技班子没精打彩地收拾着东西，一个老头子拿根棍子在马丁脑袋上狠狠敲了一响：“咄，废物，又打钢丝掉下来了，晚饭减半！”
<br> 马丁叉着腰站在雨里，像一只涂了颜料的大壶，一动不动。
<br> 我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马丁。”
<br> 那只背对我的大壶哆嗦了一下，转身过来。
<br> 半晌，才出声：“哦，哦，是冬子哥啊……我，会吞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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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此情可待成追忆
<br>只是当时已惘然< ID="edit"><FONT class="small"><EM>Edited by 修竹 on 2003/05/06 15:18.</EM></FONT></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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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7 03: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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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8 09:41: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