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客素描(转贴)
已有 103 次阅读2011-5-9 23:51
|个人分类:他山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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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前的话:看了无盐的驴志,忽然想起了这篇小文,献给那些喜欢吃、想吃、爱吃的家伙们,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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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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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朋友陈瑞献,是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有名的艺术家,同时是有名的吃家。他以前在《南洋商报》上写吃的专栏,十分叫座,对吃东西之讲究罕有其匹。
瑞献和现在台湾法国文化中心主任戴文治是黄金拍档,两人时常一起到世界各国去大吃,事后互相研究讨论。在吃这一方面,配合得像他们这样好的也很少见。
说到他们两人的相识也是奇遇,戴文治到台湾以前是法国驻新加坡的大使,陈瑞献正好是新加坡法国大使馆的秘书,本是主属关系,由于两人都好吃并且酷爱艺术,竟成好友,交相莫逆,以兄弟相待。
这两个吃家好吃到什么程度呢?陈瑞献常说:"人生有四件大事,除了吃以外,其他三件我已忘记。"他们是那种有了好吃的东西可以丢掉其他三件的人。瑞献每天除了吃好吃的东西,生活几乎是邋遢的,衣着方面,他虽在大使馆上班,终年穿着短裤、拖鞋到办公室,由于他名气太大,久之大家也习以为常。在住的方面,他住的地方对面就是新加坡有名的绿灯户,是黑社会争取的地盘,虽是两层洋楼,家中堆满零乱的字画,找个能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难。在行的方面,他开着大使馆所有的一部福特跑车,车龄已有六七年历史,他开到哪里停到哪里,由于挂着使馆牌,即使在管理严格的新加坡也享有特权,他那部车是新加坡少数有名的"大牌"之一,车子够老,牌子够硬。
瑞献书画、文章、金石都是绝活,除了这些,对他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吃了。
有一年,瑞献因公来台北,我说是不是可以看看他的行程,他把纸拿出来,里面几乎没有行程,只写了三餐用餐的地点和吃些什么菜。
"这就是你的行程吗?"我说。
"是呀!有什么比吃更重要呢?"
他说出外游山玩水固好,但对他们这种经常世界各处跑的人已没有什么意义,吃吃好东西才是最实在的。我看他的"行程表"(就是吃程表)中有一天中午空白,表示我要做东。那时我正想去法国,在办理赴法签证,大权在戴文治手中,便约戴文治一同前往。
当时在戴文治家中,瑞献指着戴文治对我说:"你请他吃饭可要当心,要是吃到什么难吃的菜,你的法国签证就泡汤了,假如吃到好莱,说不定给你一张法国护照。"
三人哈哈大笑,戴文治补充说明:"我的权力没有那么大,最长只能给你签六个月。"
"当然,如果不给你签,你这辈子别想去法国了。"瑞献爱开玩笑,"完全就看你怎么安排了。"
兹事体大,当下三人摊开吃的地图(戴文治家中有一本专门记载台北馆子的书籍,有图表)研究,我从罗斯福路、和平东路、信义路、仁爱路、忠孝东路一路问下来,大部分有名的馆子他们都吃过了,这使我大吃一惊,因为台北爱吃的人虽多,吃得这么全的也算少见。
后来我卖了一个关子,说:"这样好了,明日午时就在法国文化中心集合,我带你们去吃,但先不说吃的地点和吃些什么。"两人相视一笑,点头答应。
第二天,我带他们到仁爱路的"吃客"去吃。果然他们没有吃过,大为惊奇,台北居然有他们没吃过的馆子。我叫了一些普通的菜,记得是卤猪脚、风鸡、醉虾、干丝牛肉、吃客鲳鱼、炒年糕、黄鱼羹、香菇鸭舌汤,每出来一道菜都叫他们舌头打结;事实并不是菜烧得多了不起,只是吃客的猪脚、风鸡、醉虾对初尝的人确是异味,而黄鱼羹之鲜美,香菇鸭舌场以五十只鸭舌做成,都是富有舌头震撼力的。
吃完后叫了一客豆沙锅饼,一客芝麻糊,吃得两位名吃客啧啧称奇。
结束之后,我问戴文治:"味道如何?"
"六个月,六个月。"戴忙着说,意即我的法国签证,他可以给我签最长的时间。
"这样棒的一顿饭才值六个月吗?"瑞献打趣说,我们不禁拍案大笑。
这时我才透露了为什么选"吃客"的原因,因为在戴文治的"秘籍"中并没有"吃客"的记载,胜算很大。我们四人(还有我的妻子小銮)谈到,选择馆子事实上没有叫菜重要,因为每一个馆子的师傅总有一两道"招牌好菜",有时一家馆子就靠一道菜撑着,如果去吃馆子不知道叫菜如同盲人骑马,只知有马,不知马瞎,真是太可怕了。
好菜的功能之大甚至影响到法国签证呢!可不慎哉!
后来我与妻子到新加坡,瑞献一来就为我们开了一张食单,每天让我们早、午餐自便,晚餐如果没有特别应酬,则听他安排;他找到的菜馆不论大小,菜都是第一流的,即使是路边小摊吃海鲜,他也都能找到又新鲜又好吃的地方--这真是食家本色,好的食家是不摆排场、不充阔佬的,一万块吃到好菜不是本事,一千块吃到好菜才是本事;能吃海鲜不是本事,要便宜吃到好海鲜才是本事;知道名菜名厨不是本事,连街边小摊都了然于胸才是本事。
有瑞献带路去吃,差一些把我的舌头忘在新加坡。
最遗憾的是,瑞献为我安排了一餐俄国菜、一餐印度菜,由于那两天都有朋友的应酬,因而分别在江浙馆和广东茶楼吃饭,至今引为憾事。瑞献表现在吃的兴趣是令人吃惊的,他不但餐餐陪我们吃,毫无倦容,而且吃得比我们还有味。有一回吃潮州莱,我看他吃得趣味盎然,忍不住问他;"你吃过这么多次,还觉好吃吗?"
他正色道:"好的菜就是你吃几十次也不会腻的,就像一幅好的画挂在家中三五年,你何尝厌倦?"
他继续说:"吃好菜的时候总要把心情回到最初,好像是第一次品尝,让味蕾含苞待放;这就像和情人接吻,如果真爱那情人,不管接多少次吻都有不同的滋味。真正的吃家对待食物要像对待情人。"
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和戴文治在法国吃鸡肉,戴文治在一食三叹之后求见厨师。当那顶白高帽在厨房门口出现,戴文治自动站起来,先向厨师致敬,再与他交谈。他说;"事后,戴文治对我说,他敬爱厨师,一如敬爱情人;对于那些失去做爱能力的人,佳肴是最好的补偿。"
瑞献常说:"不惜工本以快朵颐是食家本色。"又说:"让蠢人错把你当白痴者,是一流食家的逸乐。"又说:"品昧如品画,厨者所以是画人。"他为了吃,有时甚至是疯狂的。
举例来说,一九八一年大陆出来一个"锦江华筵访问团",整个锦江师傅坐专机到新加坡,包括锅铲、碗筷、重要材料全是专机空运。锦江师傅在玻璃内做菜,吃客可以在外面观察他们的做法、刀功等等,从切菜、炒煮,到端盘出来一目了然。在新加坡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然而一桌菜叫价一万坡币(合二十万台币),瑞献兴起了吃的念头,他的妻子小菲极力反对,因为一万玻币不是小数目。后来瑞献想了个变通的办法,就是邀集十位朋友,一人出一千坡币(合两万台币),一起去吃锦江华筵,分摊起来负担就小了。
小菲仍不赞成,觉得花一千坡币吃一餐也不可思议,但瑞献对她说:"你让我去吃这一餐,你只是心痛一阵子,如果你不让我去吃这一餐,我会遗憾一辈子。"他们伉俪情深,小菲只好节省用度,让他好好地吃了一餐。事后他告诉我:"真是值回票价!"小菲则对我说:"幸好给他去吃,否则真会怨我一辈子,他吃了那顿饭,回来整整说了一个月。"
我和瑞献已有三年未见,但每次吃到好菜总不自觉想起他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莫不饮食,豪侈暴发之辈奇多,一掷万金者也所在多有,但鲜有能知味之人,知味是多么不易呀!
我们的通信开头总是:"最近在XX路发现XX馆子,拿手好菜是...,味道..."结尾则是:"几时来这里,一起去大吃一顿吧!"
知味不易,人生得知味之知己,是多么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