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源,咱们两清了
已有 401 次阅读2009-7-3 21:51
|个人分类:驴咀往昔
我是一名仆役,荣国府三等仆役,一个年迈糟践的放浪酒鬼。
我姓焦,也许不是,我不记得了,他们都叫我焦大。
十三岁那年,我被主人领进贾家。屈指算来,再有一年,我在贾府的家奴生涯就届满甲子了。
六十年来,贾家封公,贾府扩建,恩公过世,焦某孤身救主的事迹也早已被淡忘了。
我家世代奴仆,伺奉昆山徐家。父亲是一名听差,母亲是徐家大少爷的使女。
明昭九年,太湖溢,邑田全淹,秋收不能。
这一年,父亲积劳成疾,我家也因医病而债台高筑。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晚上,家中断粮两天,多次碰壁的母亲寻思再次向管家支借工银。
天越来越黑,父亲差我去迎接迟迟未归的母亲。
我不喜欢朱管家。听母亲说,朱管家总是克扣我家的月钱,母亲总是讨要多次才能领回。
所以我也不喜欢朱管家的儿子。他打不过我,但总是纠集吕二管家的儿子、苟门房的儿子合伙欺负我。
去朱家的路我很熟悉。九岁那年起,每当听到母亲的怨愤或是受了朱家儿子的欺负,我都会溜进朱管家的厨房,偷些吃的,然后在水缸里撒尿,或者把菜油倒进米缸,或者把灶君神像撕下来塞进炉膛。
很多年以后,我常常回想起那个夜晚。
那晚,我在朱家后窗亲眼看到母亲挣脱朱管家的羞辱,头撞八仙桌,当场自缢。
那晚,朱管家柴房突然起火,火势从厢房蔓延到堂屋。整个朱家火光冲天,焚烧殆尽。
那晚,没人注意到朱家厨房少了一把董家梅花刀,没人注意到一个周身血渍的孩童从火海中逃出,没有人注意到烧焦了的朱管家尸首上的刀痕。
那晚,我和父亲连夜逃命,卷着一捆毡草褥席,从昆山一路行乞,来到江宁。
春节的时候,江宁的城门外已经贴上了通缉我们父子的告示。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踯躅在东门外的卫岗,将讨来的残羹冷炙带回给蜷在窝棚里的父亲。
我把告示的事说给父亲听,父亲咳嗽了好久,告诉我,咱们要改姓。
父亲还没及告诉我改姓什么,父亲就死了
父亲死了的时候,是这一年元宵后的第四天。
我捡一块烧焦了的门板。就是这块门板,让我再之后的六十年,有了“焦”这个姓。
正月二十,拖着父亲的尸体,插上草标,来到东华门外,卖身葬父。
这一天,恩公命随从葬了我的父亲,把我领进了贾府。
之后很多年,我才知道恩公的名讳,贾源。
清顺十二年,恩公被封为制西将军,出征一个叫青海的地方。
年届六旬的恩公点了我做随从。
两年后,我从死人堆里背出了恩公。
又两年,恩公被封为定鼎八公。
有些东西我不愿提及,真的不愿,比如马尿,比如马粪。
我跟赖二没仇,真的没有。
荣国府被抄后,赖二暴毙。这不是我焦大干的,真的不是。
姓赖的,我看不上眼。
蓉哥儿的事,我也不屑说。
别看我一把年纪,容哥儿,你不是对手。
你媳妇、你父亲、你叔伯兄弟……我更不屑说。
都别揣着明白跟我装糊涂。
跟我挺腰子,我那董家梅花刀还在呢。
没错,那晚是喝了酒。
但那晚我不是借酒撒泼。
说出来我畅快。
贾府六十年,我该走了,寻找我自己。
贾源,我救你一命,伺奉你祖孙四代,这个恩,我还清了吧。
刘基洞真是个好地方,你得佩服刘伯温。
董家梅花刀是把好刀。
紫金山的枫叶红了。
我躺在刘基的石塌上,品着烧酒,眯着洞外的红叶,仿佛又看到了朱管家喉管里喷出的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