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崇敬的人去了
已有 48 次阅读2008-8-19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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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0日。
此时我坐上夜行的列车,去赶赴一位老人的头七。
我一直想写一本书,来结束对过去的回忆。那些我生命中最幸福最暗淡的日子,我总是无法平静地释然地去对待它。感谢时光给我提供了许多省略的法则,让我总能踉踉跄跄地跳跃若干撕心裂肺的遗迹,记取许多有关幸福的麟光碎影。但是这些自欺欺人的遗忘和处心积虑的回避,无疑如岁月打嵌在我眼角的纹路,一不小心就彰显在博尔赫斯的镜子里,那么的触目惊心躲无可躲。
十天来我辗转反侧,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了,我必须为老人写点什么。
那一年的秋天。
往返家里医院的我终于好了些许,只是不想不能不愿意工作。我带着一张呆滞苍白的脸,和一头稀疏的板寸――家人怕我再继续拔自己的头发,哽咽着把我的头发剪得短得不能再短。就这样拖着一大包书籍和CD,我被家人送到了粤北乡下老人的家。
老人家属于地富反坏右之列,黄泥砖红瓦片垒成的平房,已经年代久远地瑟缩在村子的最边缘。卧室客厅厨房和猪圈鸡栏储蓄室,绕着天井围了个规则的回字。我到达时是日渐西落的下午时分,这是农人最忙碌的时候。老人家鸦雀无声空无一人,父亲驾轻熟路地推开大门,我首先看见的是客厅那两扇未刷漆的木门,上面用白色粉笔赫然写着唐寅的两句诗:老来思量应不悔,纳衣持钵院门前。
不知道老人一家和父亲说了什么,父亲是非常放心又略带悲伤地回穗的。而我一住就是三个月。
老人的家在一片树林里。门前青山若失,屋后树影蔽天。微闻村犬隐约汪汪而吠,时见三五人影悠然而来。那时候村里的空气和景致于我来说都是最好的镇静剂。老人一家对我没有特别的客气,只是任由我的性子所想所做。
我那时候没有捞故事搞采风的心情,我只想踏踏实实做个农民。每天我和老人一家去远近的田里看田水,去菜地浇水除草,去山脚铲草皮垫猪圈,牵着老人家的牛去山上吃草,和村里的孩子去拣干树枝,呼啦呼啦地拖回家做柴火。。。。。。我干活不娇气,老人也不拦着,渐渐村子里的人也就都习惯了有我这个戴眼镜的农妇。其实这样的农活并不用耗费整天的功夫,闲暇的时候我就呆在屋里戴着耳机看书写字画画,或者和老人相对谈天说地或聊家里短长。有时候我也会发呆,有时候也会暗自落泪,他们看见了也什么都不说也不问,随手递过来新鲜的藕,或是脆生生的梨。
这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记忆。
老人少年时曾经带着仆人婢女,在广州住西关大屋读名校广雅。49年解放前夕被张发奎部下带去香港,由于惦念远在乡下的寡居母亲,又偷偷独自回乡陪伴寡母。于是命运就此被历史的洪流无情地改写。
想必老人在这几十年的各种运动中吃了不少苦头吧,所以当那个破衫烂裤的中年农民讪讪地来家借一担谷子时,老人大女怒不可遏:你当年斗我阿伯打我阿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有今天?!末了谷子到底还是被老人偷偷借给当年的打他骂他的人了。
老人大儿大学出来就开始做生意,生意是蒸蒸日上越做越大,在镇里城里都盖了两栋楼了,现代设备应有尽有。可老人不愿意去住,说习惯了村里的生活况且还有那么多的农田要去耕作。
每天来找老人聊天求助的人真有点络绎不绝,中国农民的狡?和实际是很可爱的 ,他们很多时候就大大咧咧地留在家里吃饭,长久以来老人的家人虽然有点微词,但饭菜绝对是不亏待外人的,钱据说是被老人借出去不少。
人容易的是得意忘形,难的是失意持形。在和老人相处的短短三月中,我没有听到他对任何事有过丁点抱怨,也没有看见他对任何人有过丁点倨傲和阿谀,我至始至终看到的是老人的恬淡和宽容。我从这位中国普普通通的老农民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智慧:我们仅此一次的人生太苦,要以淡然的方式面对一切。不管失意得意,不管贫富贵贱,山林草舍里也能自通天语,柴米油盐中也能自得其乐。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老人跟我谈《史记》,他说“无富贵不成天下”,让我深感孔子所云:礼失而求诸野;跟我谈《五灯会元》里的“如何是玄旨”,让我知道刻意的追求可能适得其反,做人难得是懂得回去的路;我还记得老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破旧的书桌前,用小狼毫工工整整写在小学数学作业薄里的七律五绝,字句并不华美,对仗不甚严谨,却闪烁着思想的光泽。
我对那些扼住命运喉咙的英雄们怀有仰慕,更对在逆境和不公中找到自己的快乐,担当自己的痛苦的普通人充满敬意。今天,我以自己的方式去祭奠这位我崇敬的老农民,并以自己的方式去铭记他教给我的一切。
张伯伯,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