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注册 登录
绿野自助户外活动网站 返回首页

悠远天地间 https://www.lvye.org/?62932 [收藏] [复制] [RSS] 闲窗听雨摊诗卷,独树看云上啸台

日志

怒目少年——

已有 62 次阅读2014-10-19 19:18 |个人分类:private

这是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的第二部,记录的是1942年夏天至1945年抗战胜利,一个中学流亡学生辗转安徽阜阳、陕西汉阴等地的经历、见闻与思考。在这一场艰难困苦、颠沛流离之中,作者如散落的一颗小小的棋子,深味流亡学生的生存境况,见证了一个个普通中国人的遭际命运,也从细部揭示出兵痞、学潮、乡村自治、青年军形成的因果及社会的众生百态。 “中国人生了气,有时候像滚水,有时候像火山。抗战军兴,中国人蓄怒待发,出气的对象有变化,先对外国,后对本国。……出入于两种怒气(对外国和对本国)之间的我,以一个少年人的受想行识,构成《怒目少年》这本书的内容。” 人活着,好比打开一架摄影机,少年时底片感光,不曾显影,一直 储存着,随年齿增长,一张一张洗出来。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第二部《怒目少年》,正是王鼎钧流亡学生时代的显影。1942 年夏天至1945 年抗战胜利,一个中学流亡学生辗转安徽阜阳、陕西汉阴等地,在这一场艰难困苦、颠沛流离之中,他如散落的一颗小小棋子,深味流亡学生的生存境况,见证了一个个普通中国人的遭际命运,也从细部揭示出兵痞、学潮、乡村自治、青年军形成的因果及社会的众生百态。 “对日抗战时期,我曾经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生活,也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内战时期,我参加国军,看见国民党的巅峰状态,也看见*的全面胜利,我做过俘虏,进过解放区。抗战时期,我受国民党的战时教育,受专制思想的洗礼,后来到台湾,在时代潮流冲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构,经过大寒大热、大破大立……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叫我做个见证。” ——王鼎钧 抗战、流亡、内战、白色恐怖……当时天下已乱,但这四部回忆录脉络清晰,藉个人离乱的遭遇显现火焰山似的动荡年代,读来仿佛章回小说,精彩故事一个连接一个——这,其实是耄耋之年的作者用自己的青春与血泪换来的! 难得的是作者并未将回忆录写成自己血泪控诉的文章,而是借一己之受想行识,以文学的求美、史学的求真、哲学的求解将血泪化成明珠,以呈现一代众生的存在,试图唤起今人对那个时代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的关注和了解。不见煽情,不见呐喊,平心静气,却有史诗般的壮阔和触及灵魂的力量。 《关山夺路》获联合报读书人2005最佳书奖,“回忆录四部曲”获《中国时报》2009开卷十大好书,《文学江湖》获第三届2010台北国际书展大奖。 《怒目少年》试读:战争是一架机器,制造秘密 一天下午,外面有人找我,出去一看,那人戎装整齐,戴少校领章,不认识。 彼此一交谈,我想起来了,我在《昨天的云》里写过,我家接待过一位云游四方的传教士,他劝我到阜阳来读书,正是眼前这位少校,那时他穿的是长衫,怎么一下子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说他在九十二军工作,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来看我,他什么也没问,他是尽知内情的人,一切不必问,俗套概免。他说:“我请你吃晚饭。” 我们进城去,拣一家小馆子。他叫了一大盘炒鸡蛋,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吃蛋,三十年后我见到一块田黄石的时候曾经想起那盘蛋。 主食是阜阳的名产“婆婆馍”。这种特制馒头重十斤以上,用风快的大刀切片出售,意气甚豪。制作时把和好的面放在大木杠底下压紧,放在大锅里文火慢烤,锅底抹油,可能要烤一夜,燃料是麦糠。整个馒头洁白如玉,带着金黄色的底座,吃起来又香又甜,又脆又酥,又松软又有韧性。据说当年宋军在此抗金,一位姓王的婆婆昼夜制馍劳军,尽瘁而死,这才得了“婆婆馍”之名。 他说很对不起,他这个传教士是假扮冒充的。九十二军准备入鲁,派了许多人到鲁南察看山川形势阴阳虚实,这些人穿着长衫,从事医卜星相各业,别称“大褂子客”,他实在是一个大褂子客。 我绝未想到“对不起”。我觉得他这个“大褂子客”处境危险,令我捏汗。 我有问题,迫不及待。 大军为何不能保密?他说,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你不知道是枉来阜阳。他说阜阳是桂系的地盘,桂系和中共有交情,桂系的人常说:“国民党是蓝的,*是红的,我们广西是紫的。”李仙洲的行动瞒不住安徽省政府,省府一旦知道,天下人都会知道。 “入鲁”并不是军事反攻,而是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做孙悟空,为何不打游击战,打起阵地战来? 他说这个一言难尽,九十二军是劲旅,但是不能打游击战,因为国军的训练和装备都不是为了游击战。步骑炮工辎,一板一眼,行军宿营,师部离团部多远,团部离连部多远,有萝卜有坑,老虎不能爬树,大象不能跳高,打游击反而累赘。 保密做不到,游击不能打,“入鲁”岂不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他说你别急:“我是为入鲁来的,入鲁失败,我要到重庆去另谋发展,我要找门路上万言书,请中央训练新军,轻装备,轻武器,能聚能散,能打能跑,以创造发明的精神求战求胜,打破一切陈套成规。只有这样的部队,这样的打法,才可以跟中共争长争短。” 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隐瞒他的姓名、籍贯和以后的行止出处。我听说他在抗战胜利后偃武修文,一九四九年后在中国大陆某地隐居,“圣朝无隐者”,相信那一波一波的政治运动他都躬逢其盛吧?那一次一次的检讨坦白他一定呕肝交心了吧?可是,他是否还保留了一点什么、隐瞒了一点什么,居然始终未被发觉呢…… 他曾经是传教士,他读过《圣经》。他很健谈,不像一般牧师“以贫乏的教条,对丰盛的生命”。恰好我对宗教信仰也有一些问题。 那时有个名词叫“唯物侵略”。在这里,“唯物”和中共无关,它指那些船坚炮利财大气粗的国家,言必称飞机多少架、军舰多少吨、石油多少、电力多少,极其重视物质力量,强调必须物质力量优胜,战争才会胜利。中国当时在这方面处处不如日本,民心所受的压力很大,汪精卫的汉奸理论即在“唯物”的基础上强调“中国只可与日本为友,不可与日本为敌”。所谓唯物侵略,即是指这种思潮。中国的理论家当然有防堵还击,他们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偏偏忘了宗教。 “唯物侵略者”坚持无神,我问这位客串传教士,他读《圣经》,住教会,与信徒交往,他心里到底认为有神没有。他正襟危坐,吓我一跳。他说宗教不是有神无神的问题,而是有用无用的问题。人需要住宅、学校、剧场、医院、饭店、旅社、博物馆、办公室等等,这些都有了还不够,再加上别墅游艇仍然不够,他还需要教堂。医院能解决的问题博物馆不能解决,教堂能解决的问题办公室不能解决。人纵然六亲俱全,万物皆备,还是有某些缺憾,有了宗教信仰,这唯一的缺憾就消失了。当然有人可以说,他不需要神,没有神他更快乐。试想,如有人说他不需要哥哥弟弟,没有哥哥弟弟他更快乐,如果有人说他不需要朋友,没有朋友他的生命更充实,我们听了会怎样估量这个人?我们怎能承认他是个健全的有境界的万物之灵?我们岂不怀疑他的心灵有某种残疾? 他笑着说,他是冒牌的传教士。这回轮到我认真,我站起来敬了礼,称许他是真正的布道家,他的说辞实在比专业的牧师证道容易接受。他高兴极了,听到这样的评语,他的内疚大大地减轻了。他说:这个传道士是假的,可是他传布的福音是真的。 当时,多少事我们不明白。 依我们简单的想法,李仙洲既然进不去,于学忠应该留在里面,中央应该给他更多的补给、更多的责任,为什么要把他调出来?他为什么不等李仙洲接防就先撤出据点?于学忠住在诸城、日照的部队,行军横贯山东全省,由鲁东经过鲁西再到阜阳,为什么能够成功? 他说,“现在不能告诉你”。过了两年,抗战胜利、日本投降的时候,我又和他见了面,他才提出答案。他说,于学忠的部队是东北军,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发生,东北军和中共结下生死交情,于部在山东和八路军容易相处,撤退时沿途都有八路军护送。他说蒋先生不相信于学忠,从山东敌后来的报告都说于学忠不稳,中央命令他撤到阜阳,有忠贞测验的意思。于学忠也知道自己受怀疑,他不能等第二道金牌。 年轻时发现秘密,年长后破解秘密。战争制造秘密,和平暴露秘密。现在我读李恩涵教授的著作,和临沂地区地方史志办公室编的百年大事记,知道于学忠部在山东一再出事。说来难以想象,师长常恩多和旅长万毅扣押副军长林炳珊。旅长徐焕彩逮捕旅长万毅。师长常恩多投共。第二纵队司令厉文礼和他下面的一个旅长荣子恒先后投降日本。把这样一支军队留在敌后,也确实难以放心。 山东的战局是中日对抗加国共对抗,如果这是一个三角形,国军完全撤出山东以后,紧靠国府的这条边骤然缩短,由国民政府成立的游击武力,陷入恶劣的境遇。国共双方都有专书叙述山东抗日的历史,到后期,书中所记几乎就是国共战史,差别不过是说明战争责任在彼面不在己。 抗战胜利,山东境内亲国府的势力几乎全被消灭,通往东北的路堵塞,国军只好从北越的港口河内乘美国军舰前往接收。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国军出山海关,解放军已从山东、河北、热河进入东北,将山海关、锦州、沈阳、四平、长春各地占领,并控制松花江以北的地区。国民政府接收东北的工作十分艰难,最后完全失败。 一九四七年一月以后,国军似乎有意把山东夺回来,三番两次集结大军,想和山东共军的主力决战,每一次都损兵折将,创巨痛深,连带把我们的老校长李仙洲也赔进去。 这些年思来想去,我认为一九四三年李仙洲入鲁失败的时候,国民政府蒋先生就应该知道,他的军队无法打败共军。可惜他不知道,或者他知道,但无法自拔。 《怒目少年》试读:贫穷的母亲养育了太多的孩子 阜阳阜阳,应该有阜。字典上说,“阜”是高大的丘陵。来到阜阳,举目只见河水麦田。 我问“阜”在哪里。国文老师李仲廉先生说,“阜”在百里之外,阜之阳确曾有过城市,那里的人民舍弃了高地,迁来低洼的水边,把家家户户的地基垫高。既来水边,难免淹水,所以阜阳人说这块地方“大雨大灾,小雨小灾”,可是“无雨旱灾”。阜阳人爱谈泥鳅上街、青蛙入户的经验,用麻布作成网兜,在自家门口捞虾的乐趣,还有,钟鼓楼多次被水冲坏, 还有,著名的安徽第四临时中学四周筑堤,堤外大水汪洋,堤内弦歌不辍。 城市的形成,往往是商人一马当先。水运可以促进贸易,杀头的生意有人做,怕什么淹水。商人站稳了,自有谋生的人来依附,爱拼不会穷,水里火里,再接再厉。有了钱,盖楼,囤粮,备舟,没有钱的人学游泳,水来了有命,水退了求财。 阜阳迁到水边来,恐怕也有军事上的考虑罢?《阜阳市志》记载,阜阳附近有十五条河,比较著名的是颍河、泉河、涡河、茨河、洪河……在阜阳西北,一条河是一道防线,一道天然工事。在阜阳东南,河渠纵横形成了江南风味的沼泽地带,易守难攻。抗战发生,日军沿陇海路西进,沿津浦路南下,对陇海以南津浦以西的这块肘腋之地却只能虎视眈眈。阜阳也就像“楔子”一样插进,成了前方的后方、后方的前方。阜阳以它的赫赫巨掌,把军队、情报员、行政官吏源源送入日本人占领的沦陷区,把难民、物资、青年学生接回来。 大地是上帝的棋盘。有什么样的地形,就有什么样的棋局,有什么样的棋局,棋子就有什么样的命运。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是李仙洲在这方棋盘上的一个布局,于是,天地君亲师在上,我在阜阳天天声光化电,的呢阿吗,刀来米伐,厄比西迪,开始了我自己的人生。 阜阳八县,水灾、旱灾、蝗灾接连不断,号称“安徽的西伯利亚”。一九四三年秋季的水灾,一九四四年夏天的旱灾,秋天的水灾,我们亲眼看见。我在《山里山外》透过一个号兵的视点,描写灾民的苦况,就是以阜阳灾情为底本。《阜阳史话》说,西关打蛋厂招募女工,收入虽然菲薄,战时也断绝了,工厂关门,厂房做了二分校的教室。 抗战时期,阜阳地区的负担很重,据文史资料,单单是山东省,就在那里设立中学两所,师范两所,职业学校一所,小学一所,政治学院一所。后来山东省政府也撤到阜阳,除了一班文官,还带着保安部队。当然,还有国立第二十二中学。 江苏省政府也搬来了。 更大的负担是供应军队。依阜阳县志和阜阳文史资料记载,长期驻扎的部队有九十二军,五十一军,八十五军,十二军,暂编第九军,骑兵第二军,十一路军的五十六师。临时过境的部队,有刘汝明、何柱国、莫德惠…… 地方对军队要供应眷属住宅,营房,柴草,马料,差夫,慰劳伤患,修防御工事…… 军粮多半是就地征购,政府发钱在当地买粮。“购”字上面既然有一个“征”字,有半强迫的性质,民间必须接受交易,粮价往往比市价低很多。 除了征购,还有“征借”,把你明年该缴的粮食先拿出来,寅吃卯粮。借了明年的再借后年的,据说已预借到五年以后了。 我在这里敬谨记下阜阳父老的厚惠。 阜阳为抗战使尽力气,过年贴门神,连门神都穿着军服,背着步枪,效钟馗并伸两指,指着踩在黑皮靴底下的黄衣小儿。还记得一首顺口溜。战时征兵,所以说“生了儿子是老蒋的”,安徽是桂系地盘,李品仙做主席,广西干部纷纷和当地女子通婚,所以说“生了女儿是老广的”,征粮购粮都由保长承办,保长的权很大,所以说“打了粮食是保长的”。 中共在淮河北岸也发展得很好,皖北人“生了儿子”也可能是“老毛的”,他们的粮食也得找保长帮忙。唱的是“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其实是老百姓送上前。他们长于结合群众,住在很远很远、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我们住在阜阳,并不知道对阜阳感激。那时国军的教育忽略了军民关系,大字标语说“良民是良兵的基础,良兵是良民的模范”,很有优越感。许多年后,我才发觉对阜阳父老亏欠太多。 只有对国家的责任,没有对老百姓的责任,朦胧中还以为国家和百姓不能同时两利,有益于国难免有害于民。后来到陕西,到东北,到台湾,越是忠贞之士、这种秘密的想法越牢固,直到七十年代才觉悟。 回想起来,我们的学校的确像座军营,一个封闭的系统,和地方很少交流。 举例来说,我们目睹蝗灾,水灾,触目皆是灾民,师生并没有集体出动帮助灾民的行动。 一九四三年阜阳发生瘟疫,有些医生怕传染,关闭了诊所。二十二中每一分校都有医官有护士,可惜没能全面出动义诊。 我们曾经参加阜阳各校的联合球赛,参加各校合办的联合晚会,收场都不愉快。 我们曾经有一次助割。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忽然听说校方“希望”我们替农家割麦,没有正式宣告,没有发起人,没有编组,也没有和地方保甲联络。 好像没有多少人去做这件事。刘宗元同学告诉我,他走进麦田,说明来意,那正在割麦的汉子直起腰来,把镰刀往地上一丢,斜眼看他:“你会割麦?”接着,一位农妇尖锐地声明:“我们可不管午饭哟!” 宗元是揣着粗面馒头出门的,他觉得无趣,一腔热忱化为乌有。他在田野间游荡了很久,后来发现一位太太正和一小块麦田奋战,他才找到用武之地。 那时,我们的形象一定很骄傲,我们只想到自己:我是爱国青年,应该得到敬重;我是流亡的孩子,应该得到同情;我是兵,应该得到供应;还有,我是总司令的学生,…… 那靠异乡支持的学校,从来没有人告诉学生怎样和异乡人相处,例如,在路上碰见了他们老年人要微笑,遇见了少女*要低头;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即使你认为那是陋习;称赞他 们的食物,即使你觉得难以下咽。 人是骄傲的动物,人人都必须骄傲才活得成,理想的人际关系是共同骄傲。我们和阜阳人没找到这个交会点。 一九四九年以后,“外省人”逃到台湾,用同样的心态和当地人相处,受到教训,才有一系列的反省、修改。 还好,在阜阳,我们知道自己是学生,应该有教养。阜阳离家乡近,也还能得到一些接济,容易守规矩。真正的大兵没有家庭,没有亲友,没有故乡,他每月领到的薪饷只够买卫生纸。他可以不买卫生纸,用报纸代替,但有时得买信封信纸。他可以不刷牙,但总得买肥皂。冬天,他可以洗冷水澡,出外办事总得喝杯热茶。他一天两餐吃得饱,但有时还想水果鸡蛋。怎么办,自己动手,见了就拿,或者利用公务之便,乘机需索,对民家的骚扰很严重。如果他抽烟,就更麻烦了,我常见大兵在阜阳城内的大街上拣烟头,那只是老实守分的大兵。 那时我们都还懵懂,不能把麦粒看成农夫的汗珠泪痕,听说过“最后一根草压断了骆驼的脊梁”,骑在骆驼背上,庆幸自己不是那根草。后来(一九四四年)淮上发生战事,日军迫近阜阳东郊,二分校师生夤夜撤出打蛋厂,向南方丘陵隐蔽,当地村民以为来了乱兵,连夜弃家逃走,我们并不懂得歉疚,心里想的是“我们居然也有那么大的威风!”年轻人都残忍,他的七情尚未成熟。 必须注明,九十二军的纪律算是最好的。 大兵扰民,我在《昨天的云》里面写了不少,本书后面还要再写。我十分痛恨这种行为,常常设想怎样制止、怎样惩罚。后来我也枉费了不少心机。终于一天想通了,大兵的待遇那么低,政府只养了他一半,他靠老百姓养他另一半,他因此养成了各种坏习惯,战后待遇提高了,老毛病仍然改不掉。我会记下他们后来吞食的恶果,能惩罚世人的,只有因果律。 《怒目少年》试读:那天,战争几乎吞噬我 一九四四年算是个丰年。这一年,苏联把列宁格勒的德军击溃了。克里米亚和罗马尼亚也相继解放。这年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成功,罗马、巴黎光复,在南斯拉夫、爱沙尼亚、希腊各地大胜。太平洋方面,美军在马绍尔群岛,在塞班岛,关岛,菲律宾,在摩鹿加群岛,和日军进行惨烈的战斗,占领了这些军事要地,直接威胁日本本土。 这一年,中国军队在缅甸和英军并肩驱逐侵入的日军,攻克孟关,在胡康河谷会师;占领孟拱、密芝那、芒市、八莫,巩固滇缅边境;把侵入滇西的日军逐出,光复龙陵、腾冲,不许他们进窥长江上游。 可是,这年四月,日军企图打通平汉路,用兵河南,许多名城要邑不能固守,报上说,“三十七天内连失三十八城”,(书上说,四十四天内连失四十五城。)虽说战略是以空间换时间,这空间太大,换来的时间未免太短了。 六亲不同运,命运像化学课堂上的试纸那样,遇见弱者就变恶。小小的日本国,原打算由南洋入缅甸,由缅甸入印度,由印度入中东,和德军会师,压迫英国求和;同时由太平洋直取中美洲,封锁巴拿马运河,压迫美国求和。等到东西两面都碰上铁板,这才缩小范围,经营第二个交通圈,他要由日本经朝鲜,越满洲,贯穿北宁、平汉粤汉三大干线,转广西,以越南暹罗为跳板,和新加坡连接,使陆上海洋的派遣军首尾呼应,脉络贯通。他这才沿陇海路西进,平汉路南下,来打河南。这就像山后有人打围,野兽都跑到山前来张牙舞爪。薄处先破,脆处先断,是以君子恶居下流! 这一战严重威胁阜阳。平汉路有失,将阜阳和大后方的连体切割,阜阳成为“敌后”,而且,日军为了策应河南的战事,从蚌埠出兵、沿淮河北进、企图占领阜阳。两路日军打算在郑州会师,席卷河南全境。警讯频传,我们这些大孩子虽也心跳气促,但绝不是害怕。那年代,哪个地方要是没打过仗,那个地方就好像有几分不如人。而我们这一带已经好几年太平无事了。 颇有游击经验的曹湘源握着拳头、望着前方说:“让李校长带着我们打一仗吧!” 四月底,日军迫近我们居住的阜阳,我们唯恐他拂晓来一个闪电攻击,夜夜躲在阜阳南部的丘陵地里,随时一个急转弯可以进入大别山。这时,弦歌不辍就难了,我们最喜欢把带队的老师围在中间,听他谈打游击的经验。 我记得他说,小日本儿,哪来的这么大的信心呢,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呢,从古到今,想用武力征服世界的人都失败了,他们三朋四友怎么能成功?他怎么不想想,你有国家观念,别人也有;你有民族精神,人家也有;你敢死,别人也敢死;你会杀人,别人也会杀!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忽然阴沉。你们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啊,我们受了惊。——我杀日本鬼子,杀八路,杀汉奸。对付敌人和坏人,只有一个办法,杀!我现在是放下屠刀拿起鞭子(教鞭)!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杀过俄国人,如果要我写“我的志愿”,我的志愿就是:捉几个俄国大鼻子,一天杀一个! 虽然是在夜间,我也似乎看得见他的脸上有一团杀气。大部分男同学都鼓了掌,只有在七年血战之中才会有这样的掌声。也许是掌声的鼓励吧,他说,小日本儿的年纪越来越小,枪比人高,裤管比腿长。夜间做梦,想家,偷偷地哭,早晨班长伸手一摸,枕头是湿的,马上好一顿拳打脚踢,怪你给皇军出丑丢人。依照政府规定,捉到了小日本儿要送到大后方,可是山长水远,一路经过日军占领区、八路占领区、土匪占领区,哪里行得通?还不是就地挖个坑儿埋了。那小日本儿哪,他哭,他磕头,他并不是怕死,他哀求你一枪把他毙了。只有中弹而死才是军人之死,灵魂才可以轮回再生。我真佩服日本人的教育,教人至死不悟! 这一段话,他另是一种语调,很平静,几乎带一点感伤。万籁无声中,某种气氛包围了我,使我不想杀人,也不想为杀人者鼓掌。可是,你怎样面对亡国的危机呢?你怎样面对水火涂炭中的生灵呢?你怎样面对无定河边骨和深闺梦里人呢?皇天在上,人生在世,战时有战时的选择,平时有平时的选择,我们无法统一。 这时,有人问他,杀人有什么感觉。他睁大了眼睛、亦庄亦谐。感觉很好!像大便畅通!他有一等一的口才,先使我们惊,后使我们怒,末了,我们大笑。也只有七年血战中才有这样的笑声。 战火蔓延,我们停课下乡,准备和日军捉迷藏,饱学的宿儒隐退,通三教九流的教职员当令,这些人很健谈,于是,我们从来没听见过的话听见了,后来不知道的事情知道了。 我们到这一队听听,再到那一队听听,自称“游学”。听到醉心,忘了归队,于是,某一队的人数越来越多,我们的带队老师干脆向他一拱手:老兄,你多偏劳了吧。 这位“老兄”引人入胜之处,是他背后有一张神秘的幕。他说:“我是来防范异党活动的,我是来查察青年思想的。”望着那低垂的幕,我们肃然起敬了。不过那时我有一个疑问,一个负有如此重责大任的人,岂不应该深藏不露、运作于冥冥之中吗,为什么这样招摇呢? 他实在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像一个魔术师一样,伸手到那无形的大幕之后,不时取出一样令人惊喜的东西。他说,汤恩伯的军纪太坏了,河南人“宁愿日军烧杀,不愿汤军驻扎”。 汤是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是鲁苏豫皖边区总司令,指挥五个集团军,声望实力都超过司令长官蒋鼎文。 这位老师认为,日本人想并吞中国,征服世界,信心未免太大了,汤军在郑州只守五天,在许昌只守六天,叶县是他的大本营,日军还没到叶县,他先退到伏牛山里,他的信心又未免太小了。信心太大是狂人,信心太小是病人,河南战役是狂人对病人的战争。 一个惊愕连着一个惊愕。他似乎决心要使我们永远记得他。有些话怎么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以不变应万变?”那是低能。“以空间换时间?”那是败家。他告诉我们,后方正在流行两句话:“前方打仗,后方打牌”;“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沦陷区正流行两句话:“抗日、抗早了,当汉奸、当晚了。”他的解释是:七七事变发生后,有些人立即毁家纾难,现在撑不下去,只好变节投敌,眼看着抗战胜利近在眼前,他这个汉奸罪名怎逃得掉?有人先干汉奸,搜刮压榨,浑水摸鱼。经过一番养精蓄锐,等到日军大势已去,他来个改邪归正,照样升官发财。 这个人,我一辈子忘不了,借着战火的余光,他展示了一本禁书,一本书外之书。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来给我们启这个蒙、开这个窍?他是来防范异党、查察青年思想的啊,他究竟希望他的学生变成什么样的人?他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许多年后,我听到一个名词:“鸟媒”,猎人把鸟制的标本放在树林里招引它的同类, 而猎人在旁张网以待。又过了若干年,我听到更生动更恰当的比喻,“引蛇出洞”。这位防范异党活动、查察青年思想的老师,或许是玩着同样的把戏。 年轻多梦,我常常梦见他变瘦变高变黑,长袍束腰,头上缠着白布,对着山洞吹那尖巧灵活的笛音。他的音乐确能引蛇,也能使蛇繁殖得多、生长得快。后来他疲倦了,没有气力了,不吹魔笛,蛇照样成群结队爬出来,他只好赶快起身逃走。天下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这一回,他做了因果的主宰,也做了因果的奴隶。

路过

鸡蛋

鲜花

握手

雷人

全部作者的其他最新日志

评论 (0 个评论)

facelist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评论 登录 | 立即注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