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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本来想回去给祖母上坟的；但是，老家搞祭祖活动，要立牌坊什么的，我很反感，拒绝参加，也就只能延迟回去了。
父亲打电话说：“村里要搞开发，爹的坟要统一迁到公墓里”，并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他想等我回去的时候再迁。（注：不知什么原因，小时候我和父亲都称呼祖母为“爹”）。
放下电话，找出老父亲抄过来的家谱翻了一下，确认祖母的出生时间为光绪三十年甲午正月十六（1904年），去世时间为1980年9月。
印象中，祖母去世的时候，很多人跪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哭天喊地的。我跪在他们当中，左瞧瞧右看看，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他们那么悲伤。直到盖上棺材板、要钉钉子的时候，邻居伯母把我拉到棺材前说：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没有人疼他了。我才意识到，以后可能真的再也看不到她了，默默地把祖母的脸记在了心里。
此后很多年，祖母的那张眼窝深陷、满是皱褶的脸经常在睡梦里出现。不过，梦境里，不是祖母让我带她去找吃的，就是让我牵着她去卖鸡蛋。我一直认为，这是她在地底下吃不饱、穿不暖、没钱花了，想让我给她多烧点纸钱罢了。
大二那年暑假，家里盖了砖瓦房。临走前，特地跟父亲去了一趟祖母的坟地；父亲东看西找的，半天才确定正确位置。记得我当时交给父亲1000块钱，让他无论如何给祖母立块碑。当时的想法是：父亲去世了，恐怕我就再也找不到祖母的墓地了......
后来，每次回去都会给钱，每次都会写信叮嘱，但是，父亲始终没有给祖母立个碑。我每次回去上坟，还是得父亲带着去。
对于祖母早年的事情，很多都是道听途说，似是而非的，可能不很真实。
据说，祖母是小时候生眼病，双眼流脓而双目失明的。十几岁就被嫁给山里面、因为家里穷而娶不到媳妇的祖父（祖父比祖母大10岁）。
祖母生过很多孩子，但大都夭折了，只有我父亲勉强活了过来。
父亲说，他小时候见过一个JJ，也在10岁左右夭折了，其余的，都是很小就没了。
父亲1岁左右开始双腿红肿、流脓，没钱医治，在床上躺过很多年。大概他2、3岁的时候，祖父下地干活割破了脚，随后发烧、昏迷，很快就去世了。
随后，双目失明的祖母变卖了家产，带着双腿残疾的父亲回到娘家，投靠了自己的弟弟，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祖母的弟弟本不富裕，又凭空增加两张嘴，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苦。
好在，没几年，解放了。祖母分到了地主家一间厢房，每年政府都会救济一些粮食。父亲虽然不能走路，但是，可以把双腿绑在一个木板上，用两胳膊撑着去上学了......
吃大食堂的时候，祖母让父亲从泔水桶里把米饭捞出来，晒干，用瓦罐装起来藏在床底下......3年自然灾害过去之后的很多年，家里的床底下还有一些装“阴米”的瓦罐。
大约62年底63年初，父亲已经可以杵着双拐走路了。祖母托人把父亲送到一个裁缝家里学手艺。
学了2、3年，父亲在师父家也没学到什么，每天都是打杂帮工。祖母不管三七二十一，请人在公路边搭了个草棚，买了些简单的家什，把父亲从师父家叫回来，自立门户。
后来，祖母托人介绍了母亲与父亲见面。由于母亲还有1个MM3个弟弟，外祖父和外祖母希望赶紧把这个又聋又哑的女儿嫁出去，于是，他们很快就结婚了。
然后，我和几个弟弟MM先后出生。
印象中，祖母整天以泪洗面，生活在永无休止的争吵和冲突之中。大多数时候都是跟母亲争吵，也经常被母亲打。
很小的时候，祖母吵架后，就抱着我到村庄前面的池塘边哭诉，我则经常在她的哭声里进入梦乡......
大概3、4岁的时候，我开始领着祖母到“湾上（河对面的集市）”去卖鸡蛋。祖母一般都是很早就叫醒我；我牵着祖母的衣襟下摆，祖母一手提着鸡蛋框，一手拽着我肩膀上的衣服；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到河边的时候，如果天还没亮，我们就等一会儿，等到天蒙蒙亮了，我再领着她，告诉她大步、小步、大点点、小点点，她迈着缠过的小脚，跟着我，从并不牢固的石头上，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过去。
据邻居们说，每次有鸡蛋破了，卖不出去，祖母都会让我吃掉，所以，我才会这么聪明；可是，我只对这种胆战心惊的过河方式有些记忆，对吃鸡蛋的事情，已经毫无印象了。倒是记得有那么几次，母鸡一叫，我抢先过去把热乎乎的鸡蛋拿走，祖母循声摸索过去找鸡蛋的时候，我一声不响地躲在旁边，等祖母嘟嘟囔囔地离开，我就把鸡蛋生吃掉......
不到5岁的时候，祖母就把我送去上学；学校说太小，不能收；祖母就天天带着我去墨迹校长。最后，校长没办法，同意我自己搬个小板凳去旁听。第一次祖母带我去学校，我还有点印象，好像是祖母跟校长说话的时候，我想看看老师的办公桌上是什么，搬了块砖垫脚下，结果，砖倒了，我摔得鼻子出血......
上小学后，我的主要“兼职”，还是牵着祖母去卖鸡蛋。我们几个上学的报名费、家里的油盐酱醋咸菜，主要靠祖母卖鸡蛋支撑。若干年以后，村里的老人们见到我，还会说起这事。
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去别人家里做衣服，赚点钱。但是，有段时间，好像是所有人都得下地去干活挣工分。父亲腿脚不方便，不能下地干活，但是，也不允许出去做衣服。为了防止父亲给别人做衣服，生产队长到我家把缝纫机机头提走了。祖母就每天带着我，去生产队长家，坐在门口哭......终于有一天，生产队长把缝纫机机头送了回来。
记忆比较真切的，是有一次，母亲炒了碗“油盐饭”给祖母吃，我看着眼馋，跟祖母要。祖母分给一小碗，结果，母亲把我的饭抢走不让我吃。我哭着告诉祖母后，祖母也不吃了。后来才知道，母亲在饭里放了老鼠药......
有一天放学回家后，我发现祖母不能说话了，也不能下床。我跟父亲说，得赶紧送医院，可是，父亲说家里没钱。
第二天，父亲说出去借钱，一直到晚上也没回家。很晚的时候，我跟MM说，出去找找看。出村往东走几百米，刚到新修的河堤上，我就听到好像有人叫我。夜色中，我隐隐约约看到河堤下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下到河堤底下，果然是父亲。原来，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又饿又累又腿疼，摔到河堤下面，爬不上来。
我俩一身是泥地回到家里，看着奄奄一息的祖母，一筹莫展。
每天，我放学回到家后，都会去祖母旁边躺一会儿，祖母总是把那只能动的手放在我头上，偶尔，眼窝里会流出几滴泪珠。
十几天后，祖母开始不能进食，只能喂点水进去。身上也开始有难闻的味道。父亲找人给祖母换上寿衣，在堂屋里搭了个地铺，把祖母放到地铺上，等死。
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去摸摸祖母的额头，摸摸祖母的手。有一天，我在屋子后面的石头上做作业，小弟过来跟我说：爹好像没气了啊。
我过去摸了摸，确实没气了，就去把父亲叫过来。
丧事办的很简单。棺材是祖母自己以前准备好的。只有一面孝旗，是湾上的远房伯父拿来一块白布，请人在中间写一个大大的“奠”字。没有孝服，除父亲头上系了个白布条外，母亲和我们都是在袖子上缝一块一寸见方的白布，其他人则是缝一块更小的黑布。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哭。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什么坚强，只是在他临终的几十天里，我越来越觉得：死，对她是一种很好解脱，所以，我并不悲伤。
一晃30多年过去了，我的梦里已经很少出现祖母，但是，她那深陷的眼窝、满脸的皱褶，从来不曾忘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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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3 18: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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