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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梦穿越你的心----池莉
让梦穿越你的心
<br> 池莉
<br>
<br>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个藏族姑娘，倚着低
<br>矮的门框纺羊毛。她握着一种从来没有名称的自制的木头
<br>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转动，杂乱的羊毛便被简单地绞成了
<br>粗细不均的羊毛线。
<br>
<br> 第一天，我看见了她，她在纺羊毛。她身后是蓝汪汪
<br>的巨大的天空。远处有山，山是光秃秃的，牦中在山坡上
<br>缓缓移动。门前的土堆上是一只晒太阳的懒狗。第二天，
<br>她在纺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第三天，她在
<br>纺羊毛。一切依旧，时光在这儿百年如一日。
<br>
<br>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帘望望我。
<br>羞涩地笑笑。我接过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纺羊
<br>毛我纺了很长时间，直到胳膊实在酸胀得动弹不了。可我
<br>抬头一看，太阳还在那儿，一动没动，我的心中悄悄泛起
<br>了无边的苍凉。
<br>
<br> 我和姑娘用手势对话。她让我参观了她十二年来纺织
<br>的所有羊毛制品。在这些背包、毡子、挂毯、坐垫和披肩
<br>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披肩。这条披肩上用五颜六色织
<br>着西藏佛教中的某个故事，一个威武的神戴着狰狞的面具
<br>不知踩在什么敌人的身上。
<br>
<br> 姑娘最初有些为难。她为织成这条披肩花了整整两年
<br>的功夫。如果要卖的话，她的价钱将很高，她要二十块钱。
<br>
<br> 我掏出了口袋里仅有的一张百元大票，买下了这条世
<br>上绝无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两年青春织就的具有护
<br>身符含义的披肩。姑娘永远在这高原上，而我将带着她纺
<br>织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br>
<br> 结果大家都嘲笑我。兰叶说：你真敢在外面用? 我说：
<br>当然。
<br>
<br> 李晓非和吴双自然认为我有些疯疯癫癫。牟林森到底
<br>是搞美术的，对披肩倒能接受，却对我花掉一百元钱表示
<br>不以为然。他揉了揉我的头顶，说：我就烦小姑娘装贵夫
<br>人模样，居高临下，慷慨解囊，你呀还不够那个份呢。
<br>
<br> 牟林森又给了我一张百元钞票，规定我只能买吃食不
<br>能再买装饰物。
<br>
<br> 我的分辨屡次被他们打断。我也说不出在高原上面对
<br>那姑娘时的内心感受。我只得跟他们发急，嚷道：“我喜
<br>欢我喜欢你们少管闲事好不好!
<br>
<br> 从此，我就顽强地使用这条披肩。兰叶经常冲我吃吃
<br>傻笑。她知道什么呀!
<br>
<br> 下午，我从昏沉的午睡中挣扎着坐起来，揉半天眼睛，
<br>然后轻轻摇摆着低烧之中欲醉欲仙的身体，靠在窗前远眺
<br>晶莹的蓝天和布达拉宫。我裹着我那条有争议的披肩，从
<br>披肩里探出一张苍白的瘦脸，瘦脸的颧骨那儿是一抹不正
<br>常的红晕，嘴唇发紫，耳垂上戴着从帧廓街买来的藏式银
<br>饰，银饰上镶满了蓝绿蓝绿的松耳石。我像个女巫，每天
<br>下午定时出现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发青春的岁月。
<br>
<br> 我不再喜欢饭店里的工作，穿件不属于自己的旗袍，
<br>站在餐厅门口对每一个打饱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么
<br>人，哪里配接受一个纯洁女孩的微笑！我说我喜欢艺术，
<br>喜欢画画，凡听到的人都觉得十分可笑。父母已与我如隔
<br>鸿沟。他们连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
<br>解。他们可真是老了。我没有仗可打，我没有知青可当，
<br>我没有大学可读，我没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苍白的
<br>历史阶段之中。
<br>
<br> 我住的饭店紧挨着一个体育场。每天下午三点钟有一
<br>个马术队来训练。他们来了之后我就看他们。我天天看。
<br>在窗口，一动不动。以致于他们也习惯了我。有个骑黄褐
<br>色马的小伙子骑术非常棒，当他策马从远处本来时，他总
<br>是要看我几眼。我喜欢看小伙子们骑马，我羡慕他们。在
<br>羡慕的情绪中我心里头常常泛起那莫名的无边的苍凉。
<br>
<br> 我在等他们。牟林森去了阿里，吴双去了藏北的那曲
<br>李晓非和兰叶仍然留在日喀则，而我在拉萨。独自在拉萨。
<br>
<br> 进藏前大家说好了一块儿行动的，结果大家一块儿走
<br>到日喀则就分裂了。三个男人，谁都认为自己选中的地方
<br>值得去，喝啤酒喝得面红耳赤，你他妈我他妈地向别人表
<br>现自己的个性，谁都不买谁的帐。
<br>
<br> 我说：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br>
<br> 三个男人根本不睬我，兰叶则像个知识分子那样沉稳
<br>地一字一板地对我说：那可太不一样了。
<br>
<br> 我说：是吗?
<br>
<br> 接着我咯咯地冷笑。笑得兰叶的脸发涨起来。
<br>
<br> 兰叶是个安徽小女子，本来在地方剧团唱黄梅戏，有
<br>一日遇上到安徽漫游的吴双，便跟着吴双进京闯世界了。
<br>兰叶水蛇腰，狐狸脸，天生一幅俏模样。她是挽着吴双的
<br>胳臂进藏的，现在却已经投入了李晓非的怀抱。而李晓非
<br>是我的男朋友，以前几乎夜夜都泡在我工作的那家饭店里。
<br>可没料到他一见到兰叶眼睛就再也移不开。
<br>
<br> 李晓非公然说：如此美貌的女子，我为什么不能享受
<br>呢?
<br>
<br> 李晓非在舞厅的音乐声中霸气十足地朝兰叶伸出了手，
<br>兰叶迟疑了片刻，毅然离开吴双，飘然奔向李晓非。一曲
<br>终了，李晓非与兰叶勾肩搭臂偎在一块。兰叶到吴双身边
<br>取她的小包，吴双―直幽幽地盯着她，兰叶笑笑对吴双说：
<br>对不起。
<br>
<br> 吴双只是点了点头。
<br>
<br> 我在这一刻里悲愤之极。不等李晓非对我说什么，我
<br>就决定要抢先抛弃他。我走到牟林森面前，牟林森拍拍他
<br>的膝盖头，我便顺从地坐在了上面。我知道牟林森喜欢我。
<br>但我更知道他喜欢过很多女孩，没有人能长久地占居他的
<br>心。他是个现代派画家，他以名家自居做出种种的名人派
<br>头，经常给女孩子们苦头吃。我在很长时间里坚持着与他
<br>的距离，可在这个我记不清日期的某一天的某一刻里，突
<br>然地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坐在牟林森的膝上，他望着
<br>我，默契地揽我入怀。吴双喝了一声彩，击案叫道：好！
<br>
<br> 李晓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见影的报复弄愣了，
<br>也许他并没有打算与兰叶建立长久的关系，兰叶在一旁捅
<br>了捅李晓非的腋窝，想逗他笑。我抱住牟林森的肩，让热
<br>泪流进了他的后背。咱们这算什么事呀？我们所有的电影
<br>里连一个男女接吻的镜头都没有，现在才过去十四年，我
<br>们这代人一下子跨越了整个社会主义社会，完全和资本主
<br>义社会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一样了。人与人的关系如此随便
<br>和赤裸裸，真没多大意思。但我只能这么做。我才不能让
<br>李晓非生生地欺负人。
<br>
<br> 我病了。我认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我亵渎了神灵，
<br>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说法。
<br>
<br>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个朋友带我们去看天葬，在墨
<br>竹工卡的结布岗天葬台，当第一只显然是领袖的兀鹰拍打
<br>着翅膀降落到地面，大摇大摆地一口啄食了大块尸肉的时
<br>候，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并说：恶心！兀鹰应声扭
<br>头，死死盯视着我，它那高贵而冰冷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
<br>从这一刻起，细细的寒颤就已经从我心里头升起，我不敢
<br>再出声。
<br>
<br> 上百只鹰鹫扑落到地面，大吃尸体的内脏和肌肉。不
<br>一会儿，石板上只剩下骨头了。天葬师将骨头砸碎，用糍
<br>耙和着碎骨捏成团，用团子蘸干净地上的血水，然后让鹰
<br>鹫们一团一团地吃，吃得地上一星半点的碎屑都不剩。吃
<br>完之后，鹰鹫拍打着它们硕大的翅膀，盘旋升空，一直飞
<br>向那蓝如火焰的苍穹。天葬师和死者家属都很高兴，因为
<br>今天鹰来得多，吃得干净。一具尸体果然在这短短的功夫
<br>里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悠然升上了天空。地面上
<br>除了头骨之外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香香的桑在天葬台缭
<br>绕。桑是一种烟的名称，用柏树枝松叶架成一个香堆，点
<br>燃之后压上糌耙，这叫烧桑。在香香的桑的薄烟里，天葬
<br>师拿走了头骨。他将用头骨当做砖，为天葬台垒一堵墙，
<br>好让人靠着休息。一切是这么自然和坦荡，使我对自己最
<br>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时候，相信什么是一刹那的觉悟。
<br>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轮回的一个环节。无数的人在出
<br>生，无数的人在死去，无数的人在重复前人的故事，谁也
<br>不会逃脱这个循环。从这个角度看待人生，不是一个一个
<br>地轮回又是什么?那么那些鹰鹫当然是神鹰了。若不是天
<br>庭的使者，它们怎么会如此准确地来到天葬台呢?
<br>
<br> 我在尖叫的当天夜里开始发烧并且夜夜盗汗。在盗汗
<br>之后我总会被自己冰凉的睡衣凉醒。在初醒的蒙胧时刻里，
<br>我准能闻到桑奇特的香味，于是我明白了我的病因。
<br>
<br> 我建议我们买条哈达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乐。牟
<br>林森朝我发脾气，让我一天三次口服抗菌素。我服了两天
<br>抗菌素之后反而高烧咳嗽起来。
<br>
<br> 怎么说才能够让思维受到经验限制的人们相信目前还
<br>不能被证实的某些存在呢?如果现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电，如
<br>果这时候我指着天空的闪电说其实它可以被当作电灯为我
<br>们照明，我想我的话肯定不被人相信。
<br>
<br> 牟林森说：得了，你知道什么呀!
<br>
<br> 我躺在医院并不洁白的病床上发着高烧，咳嗽得像只
<br>罗锅。医生说在高寒缺氧的西藏，高烧咳嗽是个可怕的病。
<br>吴双说：那怎么办呢?
<br>
<br> 牟林森说：多留点钱。
<br>
<br> 吴双说：不留人照顾吗?
<br>
<br> 牟林森看都没看我，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要发烧和咳
<br>嗽许多次，可西藏在地球上只有一个，并且正在时时刻刻
<br>地消失掉原始的古朴和神秘。
<br>
<br> 我说：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只有一个。
<br>
<br> 牟林森，我这情热中的新男友笑了。他用调侃的语气
<br>没心没肺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br>
<br> 我闭上了眼睛。
<br>
<br> 吴双说：康珠，你别介意，他这人喜欢开玩笑。你是
<br>开玩笑，对吧牟林森?
<br>
<br> 牟林森说：开什么玩笑。
<br>
<br> 牟林森说：我们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br>
<br> 吴双体格瘦削，脸呈菜色又刚刚被兰叶抛弃，正是对
<br>自己男子汉气魄信心不足的时候，他脚一跺，说：好吧，
<br>我走了。
<br>
<br> 吴双要去那曲，据说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
<br>吴双指望在那儿遇上一场大漠的飓风和冰雹。指望离太阳
<br>更近好让紫外线晒黑他苍白的脸。
<br>
<br> 吴双曾经是校园诗人．尽管当前诗已死去，但他心中
<br>多少还残留着对女性的温爱。他临走摸了摸我滚烫的额，
<br>说：真对不起!
<br>
<br> 我说：没事。
<br>
<br> 牟林森的手被我挡开了，对他我也说：没事。
<br>
<br> 后来正是没事。即使有事又如何? 阿里和那曲都是那
<br>么的遥远和偏僻。而李晓非和兰叶在日喀则完全陷入热恋
<br>之中，他们肯定忘掉了世界上的――切。
<br>
<br> 我独自―人在拉萨。我什么也不用干，终日闲逛，除
<br>了低烧使我昏昏沉沉之外，我生活得挺好，一点也不想念
<br>什么人。
<br>
<br> 我独自在拉萨。虽然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诉说痛苦就
<br>会惹人笑话，但只有我知道我们有痛苦. 我们经历平淡，
<br>吃喝不愁但真的我们有痛苦。在拉萨的日子是我开始有想
<br>法的人生时刻，我想我该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了。
<br>
<br> 每天早上我迎着阳光到拉萨河边散步。八月份的拉萨
<br>是夏季，但一早―晚还是凉意如水。我裹着我独特的披肩，
<br>散发着浓烈的羊膻味，在拉萨河边走走停停，汉人都疑惑
<br>地看我一眼。拉萨河的河床像草原一样宽阔，可以将人的
<br>心看得静静的平平的。
<br>
<br>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马术队训练。黄昏后我从饭店里
<br>悠出来，去帕廓街。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游客都稀少了许
<br>多，大昭寺这才恢复了它作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样。我
<br>恍恍惚忽，举止迟钝地漫步街头，遇上玛尼堆就垒上一颗
<br>石头子，遇上转经就逐个地转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喂它
<br>一些糍粑。我在为自己的病体祈求神灵，也在为自己愚钝
<br>的头脑祈求神灵。
<br>
<br> 我常常累得走不动路。走不动了我就坐在广场上看满
<br>街乱跑的藏狗。看―种婷婷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
<br>看大昭寺门前被等身长头的人们磨成了镜面的大青石。大
<br>青石叫我感动。难道信佛的人来此叩等身长头的人都是不
<br>曾接受现代文明的人吗?不是，人们信什么做什么都是有
<br>他的道理的。我渐渐在懂事。我决不会傻兮兮笑这个笑那
<br>个了。
<br>
<br> 我还喜欢看唐嘎。庸嘎类似我们汉族的丝织画。我们
<br>的丝织小品多出自苏杭，因此也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桥
<br>流水。唐嘎的主题内容是宗教，艳丽夺目的色彩，繁复茂
<br>密的花纹将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云霞环绕在佛像四周。每
<br>一尊佛像都是慈祥无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贩们将
<br>唐嘎挂满了大昭寺的围墙。使每一个行人和游客老远老远
<br>就能看到灿烂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广场花坛的边沿上长久
<br>地注视佛的笑容，温和宽容之感就会流水一般从我身心淌
<br>过。
<br>
<br> 我还喜欢看穿着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妇女当街小便。
<br>她们蹲得像一种舞蹈姿式，宽大的袍子体面地遮住了一切，
<br>只是有一线水流从她们的袍子底下蚓行出来，她们并不躲
<br>闪大街上人们的目光，她们与你对视的时候，你会发现她
<br>们的眼神无所谓和安详得像白痴或者天使。这是主公翁的
<br>姿态和眼神，城市是你们认定的，那是你们的事，在她们
<br>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场。多棒！
<br>
<br> 我百看不厌的还有威风凛凛的康巴汉。西藏有句老话，
<br>说是“安多的马，康巴的汉”。西藏康巴地区的男子在西
<br>藏是非常著名的。他们是男性之中的优良品种。他们个高，
<br>肩宽，腰瘦，腿长，胸膛挺直，头颅昂扬，他们的面部轮
<br>廓如刀砍斧削，肤色黧黑并且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康
<br>巴汉的服饰格外漂亮，他们藏袍绣锦，藏靴齐膝，高高的
<br>毛边藏帽上甩动着一缕红缨，一柄镶宝石的藏刀斜挎腰间，
<br>他们的步伐总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有一天，一个进藏旅游
<br>的汉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块儿休息，她看着康巴汉激动地说：
<br>我爱他们!我真想嫁给他们，你呢?
<br>
<br> 我开怀大笑。我回答她说：我拿不准，因为据说他们
<br>从不洗脚。
<br>
<br> 在我长大的二十多年里，老是被人教导着。父母、老
<br>师和电视电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诉你说这是丑的那是美的，
<br>这是甜的那是苦的，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真的那是假
<br>的。可在我遇到的实际问题中，许多标准并不准确。我厌
<br>烦了别人对我说些什么。我只想自己亲眼看。我将从一个
<br>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睁大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上我能
<br>看到的一切。通过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会拿准我该怎么去
<br>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从此我将不再怨天尤人。
<br>
<br> 敲门声。
<br>
<br> 我转过脸，看着房门。在低烧的昏沉中我拿不准是否
<br>我的房门被敲响。我在拉萨没有一个熟人。我的伙伴们都
<br>呆在他们向往的地方。我的房门十天来无人敲响。
<br>
<br> 敲门声又响起，是我的门。
<br>
<br> 我站在窗边没动，说：请进。
<br>
<br> 骑手加木措就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
<br>
<br> 加木措就是马术队那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我们已
<br>经有十天的默然对视的经历。
<br>
<br> 加木措显然有康巴汉的血统，但他穿的是汉族的运动
<br>衫。他手里拎根马鞭，热气腾腾，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门
<br>口说：你好! 我叫加木措。
<br>
<br> 我说：你好! 我叫康珠。
<br>
<br> 加木措笑了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br>
<br> 我等着他说话。我没有离开我倚靠的窗台。我头重脚
<br>轻，体内在细细地寒颤。我紧了紧披肩，眼皮发涩地望着
<br>加木措。
<br>
<br> 加木措犹豫了一下，行了个藏式的弯腰礼说：对不起
<br>打扰了。扎西得勒！
<br>
<br> “扎西得勒”是祝福与问候的意思。
<br>
<br> 加木措说完就要给我带上房门。
<br>
<br> 我说：加木措，有什么事请说好吗?
<br>
<br> 加木措说：没什么正经事。加木措的一口汉语非常流
<br>利。
<br>
<br> 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身体不适，高原反应吗?
<br>
<br> 我说：恐怕不是高原反应。
<br>
<br> 加木措说：生病了?你一个人吗?没人照顾你? 我送你
<br>上医院去!
<br>
<br> 加木措说着就要行动，我赶紧告诉他不用上医院，我
<br>有药。这病医院治不好，我想这是亵续了神灵的缘故。
<br>
<br> 你真这么想?加木措惊喜地反复问我：你真这么想?你
<br>也信佛?
<br>
<br> 我说：我现在还没信佛，但我真这么想。
<br>
<br> 加木措说：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br>
<br> 我说：怎么治?
<br>
<br> 加木措说：祈求神佛嘛。
<br>
<br> 我笑起来。
<br>
<br> 加木措说：要真心诚意地祈求。佛会照料你的。明天
<br>我带你去拜佛。
<br>
<br> 我说：好吧。我说：加木措，现在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br>
<br> 加木措说：我可以说给你听，但说给你听的条件是不
<br>让你做。
<br>
<br> 我说：为什么?
<br>
<br> 加木措说：因为你在生病。我不知道你病了。
<br>
<br> 我心头―热。我顿时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牟林森们。我
<br>的泪无法制止地就流下了脸颊。原来加木措在和他的队友
<br>们打赌。他们说如果加木措能到饭店来带我到训练场，加
<br>木措就赢了，反之，他们就赢了。赌注是啤酒。这是典型
<br>的男孩子的闹剧。冲着加木措对我的关心，我很愿意给加
<br>木措这个面子，但加木措不让我到那烈日炎炎的训练场去。
<br>他十分严肃认真地指出一个人应该说话算话，我既答应他
<br>不去就应该不去。
<br>
<br> 加木措说：你保证?
<br>
<br> 我说：好，我保证。
<br>
<br> 我没想到马术队的年轻人会如此看重他们的胜利。他
<br>们冲着加木措欢呼，吹口哨。加木措输给每个人的啤酒不
<br>是我以为的一瓶两瓶，而是每人一箱。加木措一箱一箱扛
<br>来啤酒送给他的队友，他的队友冲着他砰砰地打开啤酒，
<br>仰着脖子牛饮，有几个顽皮的骑手还朝我扬了扬酒瓶以示
<br>致意。
<br>
<br> 我乐了。我为加木措忿忿不平。我想我有什么必要在
<br>这种关键时刻信守那可笑的诺言呢。我离开了窗口。我到
<br>卫生间对着镜子涂了口红，振作振作了精神，然后―溜烟
<br>下了楼。
<br>
<br> 我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一匹枣红马仰脖嘶鸣，骑手们
<br>却都哑了。他们疑惑地看着我，停止了喝酒。我对他们弯
<br>了弯腰，说：扎西得勒。
<br>
<br> 他们慌忙还礼，有的说“扎西得勒", 有的说“你好",
<br>一片混乱。
<br>
<br> 我穿过他们中间走近加木措。加木措惊喜又自豪地迎
<br>接着我，我仰起脸对加木措说：能教我骑马吗?
<br>
<br> 加木措大吼一声：哈!
<br>
<br> 加木措一下子举起我，将我放在他的黄褐色马背上。
<br>他挽着缰绳，胳膊一挥说：拿酒来!
<br>
<br> 训练场上顿时又沸腾起来。骑手们输得喜笑颜开。一
<br>箱箱啤酒搬来了，垒在加木措身边，几乎每个骑手都要羡
<br>慕地给加木措一拳。啤酒赢来之后，加木措说：来呀，我
<br>请大家喝酒!
<br>
<br> 骑手们说：康珠呢?
<br>
<br> 我说：我当然也请你们喝酒。
<br>
<br> 骑手们嚷道：好哇，好哇!
<br>
<br> 加木措将我从马上扶下来。加木措一瓶一瓶地用牙齿
<br>咬开酒瓶盖子，我一瓶一瓶地向骑手们逐一敬酒。他们都
<br>是藏族人，个个都是酒中豪杰。他们喝罢之后立刻反过来
<br>敬我的酒。他们擎酒瓶至眉际．唱起了敬酒歌。我一刻不
<br>喝，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唱。人家举着酒瓶在你面前不住气
<br>地唱歌，这是多么利害的一招。我只得豁了出去，敞开酒
<br>量喝起来。骑手们跳起了“锅庄”，边跳边唱边喝，我也
<br>深受感染，挥胳膊踢腿地加入其中。以前我喜欢跳迪斯科
<br>也跳贴面舞，讨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交谊舞，现在我发现
<br>了能使我热爱和陶醉的舞蹈：锅庄。为了高兴，为了友情，
<br>我们蹦蹦跳跳，我们不用灯光，场地，服饰和音响，我们
<br>有天然的节奏和天然的歌喉，对于汉族人来说，跳舞似乎
<br>总是一件令人害臊的带表演性质的事情。在这里，跳舞不
<br>是一件事情，跳舞就是高兴。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低烧
<br>加酒精使我舞步踉跄，加木措一直紧紧地围绕着我，生怕
<br>我出什么意外。
<br>
<br> 我什么意外也没出。
<br>
<br> 最后，加木措怀着胜利者的豪情教我骑马。我有生以
<br>来没骑过真正的马。看人家骑马是那么神气那么自如，心
<br>中一直存着向往。及至我真正骑上马去，才发现马鞍并不
<br>舒服，尽管上面垫有皮子还是非常硌人，脚磴也是很不容
<br>易习惯的，马一开步，我的丝袜就被铜制的脚磴磨了个窟
<br>窿，而马背比我想象得宽厚得多，我的两条腿必须分得开
<br>开的，根本使不上劲来夹住马背。马儿向前小跑了几步，
<br>骑手们的喝彩还没有停止，我已经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
<br>来。
<br>
<br> 骑手加木措就是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果
<br>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个康巴汉。
<br>
<br> 加木措说：我得帮你治病。
<br>
<br> 加木措拎着五瓶酥油，把我带到大昭寺，让我往所有
<br>我伸臂能及的长明灯里添一小勺酥油。
<br>
<br> 我说：开玩笑吧? 大昭寺的长明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br>多呢。
<br>
<br> 加木措有点不高兴，说：怎么是开玩笑呢?
<br>
<br> 我说：怎么啦?
<br>
<br> 加木措说：你知道自己亵渎了神灵，光说说有什么用，
<br>应该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悔意。
<br>
<br> 我想想也是。
<br>
<br> 于是我答应了加木措，老老实实地逐一地为大昭寺的
<br>长明灯添加了酥油。
<br>
<br>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加木措却
<br>说应该给大佛许个愿了再歇。
<br>
<br> 我被带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面前跪下。我不知道愿是怎
<br>么个许法，加木措让我跟着他说。
<br>
<br> 加木措耳语般地呐呐地说：我叫康珠。
<br>
<br> 我学道：我叫康珠。
<br>
<br> 我是汉人。
<br>
<br> 我是汉人。
<br>
<br>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br>
<br>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br>
<br> 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
<br>消除对我的惩罚。
<br>
<br>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在加木措严肃的表情下我还足
<br>重复道：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
<br>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br>
<br> 加木措继续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大
<br>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br>
<br> 我简直目瞪口呆。
<br>
<br> 等身长头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完全是做俯卧撑，全身趴
<br>下去，叩个头，站起来，再全身趴下去，叩个头，如此周
<br>而复始，口中还须念念有词。这般劳累筋骨的叩头礼，做
<br>―个两个五个十个倒也罢了，怎么能够连续不停地做一夜
<br>呢。
<br>
<br> 我说：加木措!
<br>
<br> 加木措一脸悯然：又怎么了?快跟着我说把愿许完。
<br>
<br> 我说：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许一夜的等身
<br>长头，这不成!
<br>
<br> 加木措说：那么两夜?
<br>
<br> 我恼了，叫道：加木措!
<br>
<br> 加木措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叩一夜等身长头是必
<br>须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为他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长
<br>头。只要诚心诚意，叩一夜头算什么? 你看那些藏民们，
<br>他们为了在秋秀到达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现在就开始一
<br>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难道光是口头上说说好听的话
<br>就成吗? 难道一个人不需要用最虔诚的举动来使自己进入
<br>佛的境界，好让佛的意旨降临吗?
<br>
<br> 加木措说到最后使用了藏语，用藏语流畅地表达了他
<br>的激动之后又意识到我并不懂他的语言，便又结结巴巴译
<br>成汉语，似乎有些辞不达意。
<br>
<br> 我只好说：好吧。
<br>
<br> 我趴在蒲团上，小声对大佛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
<br>落山之际到明天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
<br>夜等身长头。
<br>
<br> 又大又圆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来了，狗群在月色中狂
<br>热地乱蹿，这是拉萨的夜。
<br>
<br> 夏日里拉萨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门廊里，
<br>穿着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头盖脸地包扎着羊毛披肩，只
<br>露出了一双眼睛。
<br>
<br> 这是骑手加木措。这是英武的康巴汉子加木措。这足
<br>真诚无比的朋友加木措。他从容不迫地叩着等身长头，喃
<br>哺念着腌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面前，但他已看
<br>不见我。我无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只能瞅着他深
<br>色颧骨上一闪一闪的釉光。大昭寺的红色寺门已经关上，
<br>寺内寂然无声。不远处的广场为现代建筑材料水泥铺就，
<br>一九九零年曾在这里点燃过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圣火。只
<br>有泛着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样与加木措的身姿呼应着。
<br>说真的，我实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
<br>我看来眼前这一切既现实又世俗也无特别之处，那么加木
<br>措凭借什么进入的圣境呢?
<br>
<br> 我毫无睡意。我看着加木措，看着广场，看着某一扇
<br>窗口忽然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我看着拉萨的整个夜晚。我
<br>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认为他是个有福之人。他有信仰，
<br>他可以找到万能的消解病痛和烦恼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
<br>我相信西藏这块土地上有神灵存在。可我这种人是无法被
<br>纳入的。比如我决不会因为某个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长
<br>头；比如拉萨的这一夜，我自然永生难忘，但我决不会因
<br>为神灵而仅仅是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后谈起拉萨的
<br>故事，愿神灵宽恕----我肯定是当作旅途见闻与人大侃手
<br>里夹着一支香烟。比如牟林森们，我憎恨他们却又离不开
<br>他们，我为他们的冷酷深感寒心却又欣赏他们的潇洒，并
<br>且还会受他们影响，很快学成一副冷心冷面，任何时候不
<br>管任何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br>
<br> 想到这里，我心苍凉，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场。
<br>
<br> 令人惊异的是，当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们
<br>训练的时候，我的低烧彻底退去了。
<br>
<br> 我请加木措吃了一顿饭。
<br>
<br> 加木措对我请他吃饭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不理解也不
<br>满意。在整个晚饭过程中他一直别别扭扭不能尽兴。吃到
<br>中途，他在饭桌下脱了鞋子。一股脚臭冲天而起，我装着
<br>没闻到，但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周围的顾客纷纷对我们侧
<br>目而视，加木措觉察到了压力。
<br>
<br> 加木措说：他们看我们干嘛?
<br>
<br> 我说：天知道，管他呢。
<br>
<br> 加木措愤怒地说：那我们怎么吃饭?
<br>
<br> 我说：照样用嘴巴吃。
<br>
<br> 加木措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来一些酥油茶。
<br>
<br> 我对服务员说：请上点酥油茶。
<br>
<br>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饭店没有酥油茶。
<br>
<br> 加木措说：那我们走吧，到茶馆喝去。
<br>
<br> 我们离开饭店，加木措领着我穿进小巷，找到了一家
<br>茶馆。茶馆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叮着苍蝇，可有滚烫的
<br>酥油茶。
<br>
<br> 我却没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习惯那种味道，二是我
<br>不能容忍用苍蝇爬过的茶碗。
<br>
<br> 加木措的情绪稍有好转，他问我：你告诉我，那些洋
<br>人和汉人为什么都怪模怪样地看我们?
<br>
<br>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
<br>
<br> 加木措说：不生气。喝上了这么好味道的酥油茶生什
<br>么气。
<br>
<br>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脱了运动鞋有气味。
<br>
<br>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说：就为这点事吗?穿着鞋
<br>不舒服还不能脱?
<br>
<br> 我笑。
<br>
<br> 加木措叹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得越来越霸道了。
<br>
<br> 加木措坚定不移地宣布说：可我就是喜欢脱鞋。以后
<br>还要脱，谁也阻挡不了我。
<br>
<br> 我赞成他的话。当我们没有做对别人有害的事情的时
<br>候，谁也阻挡不了我们。一点点臭气不算有害。同时我又
<br>不无遗憾地想：加木措要没这个习惯就好了。
<br>
<br> 从―个漫长的睡梦中，我终于醒来，有点不明白今夕
<br>何夕，吾身何身。
<br>
<br> 牟林森带着多日不见之后更加蓬勃的胡须在我房间的
<br>沙发里看书，
<br>
<br> 我慢慢爬起来，拥被坐着，四下观望，想弄清现实与
<br>梦境的区别所在。
<br>
<br> 牟林森说：哈罗，康珠。
<br>
<br> 我说：哈罗。
<br>
<br> 我说话之后立即意识到牟林森从阿里回来了。我不禁
<br>说：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br>
<br> 牟林森有些感动，他扔下书走过来，径直走到我跟前，
<br>我也有些感动地张开了双臂，一个情人般的拥抱冲动向我
<br>们袭来，但就在我们近距离对视的一瞬间，这种亲昵的冲
<br>动稍纵即逝。我们同时明白拥抱消失了，我顺手改为去拿
<br>我的披肩，牟林森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们心里多少
<br>有些沮丧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态度。
<br>
<br> 牟林森说：看来把你扔在拉萨是对的，医生到底比我
<br>们强，看你粉嘟嘟的，气色真好。
<br>
<br> 他的话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我。我跳下床，没找到鞋。
<br>我顾不上许多便慌里慌张赤脚奔到窗前。
<br>
<br>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br>
<br> 我朝他拼命挥手，大声告诉他：今天也没发烧，我真
<br>的好了!
<br>
<br>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个脆亮的响鞭，与他的
<br>队友们呼啸而去。
<br>
<br> 牟林森在我背后一下一下地鼓那种冰冷的掌，说：真
<br>了不起，勾搭上一个康巴汉了。
<br>
<br> 别胡说！我说，别用你我这些人胡说八道的口气谈论
<br>加木措!
<br>
<br> 牟林森说：哦，看来竟是纯真的爱情了。
<br>
<br> 我说：加木措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
<br>等身长头。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嘲笑他?
<br>
<br> 牟林森说：一夜的等身长头?多好的体力呵!
<br>
<br> 我说：牟林森，我说的是真话。你如果继续调侃加木
<br>措，别怪我跟你急！
<br>
<br> 牟林森没见过我的严肃，从来没见过。我在他的生活
<br>中只是个简单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现代派女孩。
<br>
<br> 牟林森开始端详我，说：也许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
<br>看了。
<br>
<br>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乱。我说：好了好了，给我谈谈阿
<br>里的故事吧，阿里果然有无人区吗？
<br>
<br> 牟林森恢复了对我的蔑视，说：和女人谈谈什么阿里!
<br>女人一辈子都只知道情哥哥情妹妹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br>
<br> 牟林森点燃烟，挑衅地等着我的反击。我说不过他。
<br>他总是这么不平等地对待我。他以性别年龄为优势，以见
<br>多识广的社会经验为优势，总要对我居高临下。
<br>
<br> 我没理他。我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鞋在里面。准是
<br>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时候到过床边。不知道当他独自端详一
<br>个他所喜欢的熟睡中的姑娘时，他是否涌动过真挚的爱意?
<br>我真是捉摸不透现在的这一帮男人。《魂断蓝桥》等爱情
<br>经典影片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看到，我们看的时候
<br>涕泪交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们没有过爱情之花
<br>盛开的历史阶段，从封建社会的哭着塞进花轿一忽悠就是
<br>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们对女人的全部责任和良心，能
<br>躲懒便尽量躲懒，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们居然还以
<br>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是懒得与他们耗费心力的。我
<br>对他们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交别的男朋
<br>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晓非走了还有牟林森，牟林
<br>森走了不是还有吴双吗? 李晓非想伤害我，他办不到，牟
<br>林森也别想办得到。
<br>
<br> 我从床底下捞出鞋来，穿在脚上，到走廊里大叫：吴
<br>双，吴双。
<br>
<br> 吴双应声出了他的房间。吴双的脸果然被晒脱了皮。
<br>白一块黑―块像生了红斑狼疮。
<br>
<br> 吴双说：病好了没有?
<br>
<br> 我说：好了。
<br>
<br> 吴双说：我一直在担心，甚至内疚，觉得我们把你一
<br>个人留在拉萨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试着打过电话。打不
<br>通。
<br>
<br> 牟林森说：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
<br>来传情。
<br>
<br> 哪里哪里，吴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写信这事。
<br>
<br> 我只管拉吴双坐下，然后坐在他旁边问长问短。牟林
<br>森抽完了一支烟，兀自笑道：还是俗话说得好哇。
<br>
<br> 吴双问：什么俗话?
<br>
<br> 牟林森说：对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须小恩小惠。
<br>
<br> 吴双说：我这算小恩小惠吗?
<br>
<br>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缠着吴双讲他的那曲历
<br>险记。直到李晓非和兰叶在暮色中打开他们的房门。
<br>
<br> 兰叶抢先说话：亲爱的，我们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现
<br>在气色非常好。
<br>
<br> 我说：小美人，你的气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纵欲过度
<br>的嫌疑，在日喀则订婚了吗?
<br>
<br> 李晓非赶紧解救兰叶，说：康珠，多日不见，不拥抱
<br>―个？
<br>
<br> 我说：没问题。
<br>
<br> 我紧紧地搂住李晓非不放，李晓非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br>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闹。松开。
<br>
<br> 我不松开直到李晓非尴尬地讨饶：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br>
<br> 大家笑起来。我将李晓非推向兰叶，他踩了兰叶的脚，
<br>兰叶夸张地跳开，大家又笑起来。
<br>
<br> 我突然感到无聊之极。我点了一棵烟，索然寡味地吸
<br>了几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训练场已空无一人。
<br>
<br> 牟林森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揽住我的肩说：
<br>吃饭去吧。
<br>
<br> 我们在“高原之星”饭店吃晚饭。我们五个人加上牟
<br>林森的一个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了五张机票，
<br>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讨厌这个及时送来机票的家伙，
<br>席间一直拒绝与他说话，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在来饭店
<br>的路上，吴双提议请加木措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牟林森
<br>说今晚咱们自己聚，大吃一顿多日渴望的汉族菜肴，换个
<br>时间再请加木措，请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为牟林森说的
<br>是真话，可是我们在饭店刚坐定，他的朋友就来了。他们
<br>早就约定好了一切。
<br>
<br> 牟林森没把加木措当回事。吴双也没有，他一看见香
<br>喷喷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晓非和兰叶就不用提了。完全
<br>是一对臭味相投，见利忘义，口蜜腹剑的狗男狗女。我一
<br>想到自己曾经和李晓非出双入对，身上鸡皮疙瘩就层出不
<br>穷。
<br>
<br> 他们把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扔在拉萨，然后心安理得
<br>地去玩，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实，丝毫不
<br>在意这其中真诚地帮助过她的另一个人，实际上他也帮助
<br>了他们大家。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继续病着，牟林
<br>森他们就不会有今晚这顿美满的晚宴。
<br>
<br> 我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br>
<br> 牟林森点了这个饭店几乎所有的汉式菜肴。他们扑上
<br>去猛吃一通，都说还是我们的菜好吃还是我们的菜好吃。
<br>
<br> 第―巡吃过，牟林森让兰叶献一首歌给为我们买机票
<br>的朋友。兰叶说：我唱不好。
<br>
<br> 李晓非说：专业水平，你唱不好谁唱得好?
<br>
<br> 牟林森说：得得，上去唱吧。
<br>
<br> 兰叶掩唇一笑说：那我就献丑了。
<br>
<br> 吴双低声对我说：兰叶就这小家子气叫人觉得她不可
<br>爱，她漂亮但不可爱。
<br>
<br> 我没吱声，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里，为我们这个
<br>集体不重视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br>
<br> 兰叶迎着音乐喷泉的波光异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 OK
<br>歌台。体现她人生最高价值的时刻到来了，她高挺胸脯，
<br>翘着臀部，顾盼生姿，一下子把个小戏子的恶俗暴露无遗，
<br>除了李晓非色迷心窍，不觉其丑之外，牟林森、吴双和我
<br>都掉开了眼睛。
<br>
<br> 兰叶的第一支歌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最拿
<br>手的好戏，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意，于是。一曲
<br>“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出口。珠圆玉润，
<br>百媚千娇。饭店食容举座皆惊，掌声雷动。
<br>
<br> 牟林森、吴双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夹一支烟，端―杯
<br>扎啤，大谈阿里和那曲。阿里简直称得上是未经现代文明
<br>染指的最后净士。阿里是千山之巅万水之源。那曲的海拔
<br>之高气候之恶劣使人无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牦牛、白铁
<br>皮房子和飓风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呵!
<br>
<br>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披着我粗糙原始大红大绿的
<br>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红，歪在靠背椅里，一支接一支抽烟。
<br>在离群索居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忘记了烟这个东西，加
<br>木措甚至不知道我还会抽烟。和他们混到一块，烟瘾就复
<br>苏了。我始终等待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谈到加木措。让
<br>我说说加木措的故事。可他们就是不。
<br>
<br>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烟时夺走了我唇上的烟。他说：
<br>康珠!你他妈在干什么?抽得像个男流氓!
<br>
<br> 我说：像个男流氓就像个男流氓。
<br>
<br> 吴双说：康珠，乖一点儿好不好?
<br>
<br> 我转头冲吴双说：不好!
<br>
<br> 我说：为什么要我乖一点儿，你们呢?
<br>
<br> 牟林森和吴双都不接我的话茬。
<br>
<br> 我说：把烟给我。
<br>
<br> 我以为牟林森不会给的，但他给了。他将香烟和打火
<br>机都扔进我的怀里，继续大谈他的阿里之行。
<br>
<br> 没人劝我不抽烟，我无法停下来。我在兰叶一发而不
<br>可收的歌声中不住气地抽烟，把嘴唇都抽得风干了一般，
<br>从心里到肺里到肚里到口里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虑与加
<br>木措道别的问题。机票已经来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却坐
<br>在这无聊的歌厅里。我鼓励自己站起来，勇敢地走出去，
<br>去加木措家，告诉他我要走了并感谢他的友谊。可是，时
<br>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就是站不起来。我没去过加木措
<br>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愿意把关系弄复杂，也不愿
<br>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虚假的电影镜头。我站不起来，如
<br>果牟林森他们有谁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
<br>他们不。
<br>
<br> 回到我们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牟林森一路搀
<br>扶着我，我的情绪还是无可救药地败坏下去。
<br>
<br>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沉思默想。
<br>
<br> 兰叶一直都没有回房间睡觉，这夜倒回来了。她十分
<br>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装洗澡，穿着性感的绣花丝绸睡袍晃
<br>来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铺开了一床的藏式苗饰，
<br>一件件地试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面前摆个姿式，问：好
<br>看吗?
<br>
<br> 开始我说好看，后来我不再理睬她，但她仍然不知趣
<br>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br>
<br> 我说：求你别烦我行不行?
<br>
<br> 兰时咬着红唇轻浅地一笑：就这么苦恼?
<br>
<br> 兰叶说：其实牟林森比李晓非男子汉多了，又有名气
<br>又有钱。再说了，大家也就是好玩而已，将来谁跟谁还不
<br>一定呢。
<br>
<br> 我说：你知道什么呀！
<br>
<br> 兰叶说：那就是为加木措了。为加木措就更用不着痛
<br>苦。康巴汉是挺漂亮的，可据说他们打老婆，吃糍粑，喝
<br>奶茶，住帐篷，长虱子，从不洗头洗澡，咱们汉人可受不
<br>了。
<br>
<br>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兰叶，但没有制止住她，她接着说：
<br>是不是还没钻那康巴汉的帐篷呢?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br>去并且一定为你守口如瓶。
<br>
<br>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里，招手让兰叶靠近。待兰
<br>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后，我一口水全朝她喷了过去，她狼
<br>狈逃窜，妖媚的脸和性感的睡衣全湿了。
<br>
<br> 当牟林森、吴双、李晓非跑进我们房间的时候，兰叶
<br>在嚎陶大哭，我也在嚎陶大哭。
<br>
<br> 早晨六点半钟在拉萨还属于夜晚，太阳得在九点以后
<br>馒慢升起。牟林森不断砰砰敲门催促我。兰叶昨晚又回到
<br>了李晓非床上，今晨早早依假在李晓非怀里，坐在饭店台
<br>阶上，接受李晓非窃窃私语的抚慰。
<br>
<br> 六点半出发八点之前准可以到达贡嘎机场，时间够充
<br>裕的。但牟林森吴双连连叫喊我们赶快上车。他们都显得
<br>归心似箭，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看重时间和诺言。昨夜的一
<br>番闹腾，兰叶会更加明确地让他们明白我是因为什么而不
<br>满。显然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把加木措当回事。牟林森心里
<br>清楚地知道一切，他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看待加木
<br>措就和看待西藏的山水寺庙草原蓝天一样．我们是游客，
<br>付了钱，看个风景看个稀罕，看完了就该走了。他，他们
<br>怎么如此地没心没肺呵!
<br>
<br> 我从窗口看见他们都上了车，我回到床上躺着不动。
<br>
<br> 吴双再次上楼叫我，我装睡不理他。吴双急得直搓手，
<br>说：康珠，你起来，我为我们几个人作个自我批评成不成！
<br>我们是太不够意思了。
<br>
<br> 牟林森大步进来，说：吴双你还跟她磨蹭什么!
<br>
<br> 牟林森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连拉带拖地下了楼，塞进
<br>吉普车，还装模作样地理直气壮，说：女人真他妈无知胆
<br>儿大，连赶飞机这事还敢含糊。
<br>
<br> 赶飞机哪儿有牟林森他们弄得那么玄乎?一路上我们
<br>非常顺利，车开得飞快。一个小时还不到，贡嘎机场就到
<br>了。我们钻出车门，天边才泛出浅亮的青色。
<br>
<br> 候机厅里坐满了汉藏中外的各种族人等，各种人体气
<br>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脸面。藏民们围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
<br>也有的从怀里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们进了候机厅又退
<br>了出来，在院子里站着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里很冷，大
<br>家不分层次地穿着所有的衣服，长长短短像小丑。他们说
<br>话，抽烟，抱着膀子跳脚取暖，神态都很放松，很无所谓，
<br>很闲适。就等时间一到上飞机了。
<br>
<br> 我紧紧裹着我那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已经著名的羊毛披
<br>肩，点燃一棵烟，独自走到一边。
<br>
<br>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来，我就要离开西藏了，加木措
<br>今天下午将会发现我已不在那个窗口，我却连个招呼都没
<br>打。他的队友们的脸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br>
<br> 吴双走了过来，说：康珠。
<br>
<br> 我扭过身子。
<br>
<br> 吴双说：康珠，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我
<br>陪你去打个电话好吗?
<br>
<br> 我转回身，眼睛潮了。我点了点头。
<br>
<br> 吴双陪我去电话亭，在我们走出了牟林森他们的视线
<br>之后，吴双说：康珠，你听我说，是牟林森想起打电话这
<br>事的。
<br>
<br> 吴双说：说真的，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与
<br>加木措见面，其实也没这必要，记住他比客客气气请他吃
<br>顿饭要强。你不至于和加木措谈恋爱吧?
<br>
<br> 吴双诚恳地等着我的回答。
<br>
<br> 我说：好像还没这趋势。但我们实在太没心没肺，无
<br>情无意。
<br>
<br> 吴双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既不能负
<br>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赖他人，就
<br>是这个样子了。
<br>
<br> 我说：别说了，那就打个电话吧。
<br>
<br> 我将电话打到体委，很顺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说：
<br>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遗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机票，
<br>来不及向你告别。
<br>
<br> 我说：加木措，请你一定记住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br>
<br> 加木措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现在在哪里?
<br>
<br> 我说：在贡嘎机场。
<br>
<br> 加木措问：几点的飞机?
<br>
<br> 我说：十点。
<br>
<br> 加木措说：等我一会儿。
<br>
<br> 加木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br>
<br> 我再次拨通电话找加木措，人说找不到他了。
<br>
<br>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烟。我把轻烟对着远
<br>山吹去，对着草原吹去。牟林森过来从我唇上拿掉香烟，
<br>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br>
<br>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头发。
<br>
<br> 牟林森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孩。
<br>
<br> 我歪起头注视牟林森，想着吴双说的话：我们既不能
<br>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赖他人。
<br>
<br> 牟林森也注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对不起，康珠。
<br>
<br> 他说完便掉头走开，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br>
<br> 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蓝天白云之间，经幡飘动起来，
<br>尘土卷扬起来，车马声嘈杂起来，人物活动起来，一个又
<br>―个手摇转经筒的藏民蹒跚而过，他们一心一意，与世无
<br>争，好像他们人在尘世，心却不在这里。他们要去印度听
<br>达赖喇嘛讲经吗! 要去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哲蚌
<br>寺等数不精的寺庙拜佛吗? 一步一步，要走长长的长长的
<br>路，经过春秋寒暑，然后呢? 我心里头又泛起一浪覆盖一
<br>浪的苍凉。是不是终须有个信仰我们才能守承诺忠信用，
<br>才能保证自己信赖他人呢?
<br>
<br> 兰叶再一次看看手表，大声对牟林森说：我们该去换
<br>登机牌了。
<br>
<br> 李晓非制止了兰叶。李晓非对牟林森和吴双说：这个
<br>什么加木措倒有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br>
<br> 我突然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我仿佛听到了疾驰的
<br>马蹄声。我引颈遥望，大家都惊奇地跟着我引颈遥望。我
<br>们没望见什么。大家复又坐下来。
<br>
<br> 牟林森说：我操!
<br>
<br> 我建议他们四人先领登机脾，进去候机，三个男人都
<br>没接受，使他们等待加木措的与其说是歉意倒不如说是好
<br>奇。方才我听到马蹄声的预感让他们大大惊讶。牟林森说：
<br>骑马穿越城市的饭店酒吧小轿车什么的到飞机场来送人，
<br>真他妈新鲜和刺激!
<br>
<br> 李晓非不信，他认为加木措多半会坐出租车来。
<br>
<br> 吴双说他宁愿加木措骑马，那多棒!
<br>
<br>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一匹雄健的黄褐色的
<br>骏马由草原冲出来，横切公路，直奔机场。我跳跃起来，
<br>我挥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br>
<br>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们跟前才勒住马。他那深红的脸膛
<br>和骏马的浑圆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闪我就离开了地面。加木
<br>措像叼羊那样把我攫上了马鞍，他坐在我身后，一手楼着
<br>我的腰，“啪”地扬鞭驰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
<br>我听见牟林森、吴双、李晓非、兰叶都仓皇失措地叫了：
<br>喂!
<br>
<br> 我在飞，在草原上飞。
<br>
<br> 加木措说：我说过送你的。我还答应过让你好好骑一
<br>次马的。
<br>
<br> 我没话可说。
<br>
<br> 草原一侧是缓缓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无限
<br>透明的蓝天，蓝天下有几棵树，树上挂满经幡。风在我脸
<br>颊边呼呼吹过，我的硕大的耳环在猛烈地晃动。我周身的
<br>血液被颠缀得沸腾起来。飞奔的马对于我来说是不好骑的，
<br>我的脚踝在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
<br>颠簸所肢解。但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高兴的。难道深深地深
<br>深地蛰伏在每一个女人心底里的梦幻，不就是被一个骑着
<br>骏马的英俊青年掳走吗? 这是一个多么古老而又多么不现
<br>实的梦幻呵! 古老和不现实得使我们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早
<br>就忘记了它，而加木措忽然为我们圆了这个梦。不仅仅是
<br>为我，是我们。我的伙伴们在机场广场上踮脚遥望着这片
<br>草原使劲地摇手。许多乘客汇集到广场上，在那儿指指点
<br>点，热烈鼓掌。
<br>
<br> 我的泪一颗颗涌出来，洒在草原上。我知道我这际遇
<br>将千载难逢，加木措给了我一种古典的作为女人的荣誉。
<br>
<br>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机场，他轻轻把我放在我的伙伴们
<br>中间，对我们大家说了声：扎西得勒!
<br>
<br> 加木措调转马头，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轿车刹
<br>车刹得吱吱怪叫青烟直冒。
<br>
<br> 我们去换登机牌，然后排队通过安全检查。我的双腿
<br>发抖，无法迈步，牟林森和吴双一边一个架着我。
<br>
<br> 安检时女保安小姐问：她怎么了?
<br>
<br> 牟林森说：她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头刚出来。
<br>
<br> 在等待登机的最后一刻里，兰叶主动与我和解了，她
<br>坐在我身边，说：如果是我，我会留在西藏。
<br>
<br> 我朝兰叶温和地笑了一笑。
<br>
<br> 我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
<br>去。我要亲眼去看许多的东西。我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生
<br>活能力，不能解决麻烦问题。我也是一个既不能负责又不
<br>敢承诺的人，兰叶知道什么呀!
<br>
<br> 飞机升空了。我要求紧挨机窗坐。我把脸贴在机窗玻
<br>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
<br>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到了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
<br>山坡。山顶上，有个骑着黄褐色骏马的骑手一动不动立在
<br>那儿，那是加木措!
<br>
<br> 骑手加木措呵!
<br>
<br> 我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
<br>
<br> 一首我在拉萨闲居的日子里偶然读到的诗句悄然浮现
<br>在我眼前：
<br>
<br>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br>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br>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br> 深入并且辽远
<br>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br>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br>
<br>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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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5 00: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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